2025年10月26日 星期日

異世界以痛吻我,而我報之以屍歌 03.至死不渝


離變種的魔核晶體在希利亞手心,一遍一遍被細細摩挲。漆黑而乾癟,就像混了沙石的泥糰子一般,與此前他們見過那些絢爛的晶體完全不同,甚至尺寸都小很多,只比櫻桃籽大一些而已。

藥師寺並未對這可憐的結晶進行評價。並不只是因為暈車,這趟旅程為他帶來夠糟糕的體驗了,他現在只希望眼睛一閉一睜就能回到宿舍,好好沖個冷水澡然後回到床上睡一覺。

事情要從幾天前說起。那是一個很平凡的傍晚,藥師寺和希利亞在工作室各自忙自己的研究,然後門被敲響,蛇咬環公會的櫃檯小姐,可愛的帕塔在下班途中順道拿官方委託來找他們。跟在她旁邊的是他們公會的會計馥先生,聽說兩人住得很近,因此經常結伴上下班。

自從藥師寺的驗屍技術被傳開之後官方機構就經常指名讓他處理一些比較棘手的案件。災厄意外爆發後這類要求就更頻繁,必經官方要處理的事實在太多,治安隊和軍方人力都極度吃緊,沒有太多餘裕處理所有被通報的非自然死亡案件。當然他們大多也都知道藥師寺的脾氣,沒興趣的案件能生出一千個理由推辭,有興趣的案件他也有一萬個理由去搶來做,因此現在來的官方委託大多都是怪到每次都能讓希利亞整張臉都皺成菜干的程度。

這次的委託也不例外,是一個偏遠山村裡發現的「死而復生的屍體」。大概是真的沒時間親自調查,這次發布委託的污染管控單位沒有給出太多細節,只說是村民的求助案件,並建議額外配置一名護衛,最好是對污染有對抗經驗的。希利亞本身也受過抗污染訓練,輕度污染不會造成影響,但他畢竟不是戰鬥人員,之前幾次遇到突發事件都只能拉著藥師寺逃跑,甚至還把藥師寺搞丟過一次。於是他們請帕塔查尋公會裡目前沒有接委託的人員訊息,最後發現一個能給他們絕對安全感的人。

直面過魔王的前勇者團成員,蛇咬環的創始元老之一,卡奧利。

雖然感覺有點大材小用,但十分愛惜生命的兩人還是厚著臉皮去問了對方的意願,而卡奧利也一如往常十分爽快地答應了。事實上藥師寺早就發現如果只有自己去問的話這隻貓獸人只會高冷地拒絕他,甚至可能把門板甩在他鼻子上,但只要帶上希利亞成功率就非常高,不管多緊急的任務卡奧利都能馬上準備好,只差沒在路上安排埋伏然後表演英雄救美回來之後衝到會長面前邀功。

在討好貝莉這件事上卡奧利絕對會拿出比討伐魔王多十倍的幹勁去做,藥師寺甚至懷疑討伐魔王也是為了得到貝莉的好感。

雖然這麼說,但勇者團不可能養閒人,卡奧利的實力絕對也是幻械師裡頂尖的存在。因此大多數公會成員都會無視那個跟冷漠少語的外表完全相反的火熱追求,當然也包括覺得跟自己沒關係的藥師寺,以及尷尬到不想管的希利亞。

目標的村子離蛇咬環所在的流明城非常遠,他們先是搭了兩天的火車,然後又搭上冒險者公會提供的龍車跑了將近一天。最後一段山路車廂沒辦法上去,於是希利亞和卡奧利在藥師寺近乎絕望的嘔吐聲中向兩隻拉車龍道了謝,然後拖著吐到接近往生的解剖師繼續徒步旅行。由於藥師寺的體力完全跟不上兩個獸人族,最後一段路一直在走走停停,又花了好幾個小時才終於抵達村落。

那是一個人口組成大多以長人族為主的村落,但也有幾戶獸人族和長角族,主要以農耕維生,整座山頭在幾代人的努力下已經開墾成大片良田。一開始見到陌生外來者時村民還有些防備,待他們表明身分後村民又因為小狗的出現而陷入短暫混亂。希利亞和藥師寺都已經習慣了,只是後者還坐在村口的石頭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所以這次只能讓希利亞努力解釋。

「但我們是希望治安隊來確認情況,怎麼會請解剖師過來?」

「因為你們描述的情況裡包含『屍體』。」

村民面面相覷,似乎也無法反駁。然而小狗從開始接近村子範圍時就一直處於非常躁動的狀態,不斷發出奶聲奶氣的吠叫,在藥師寺附近走來走去,身上的絨毛也開始伸長化為觸鬚。藥師寺連喊好幾聲都無法讓牠冷靜下來,這可不是個好徵兆,代表這個村子裡肯定有魔物。值得慶幸的是小狗只是躁動而非直接現出原形,至少目前他們要面對的魔物應該不會太強才對。

大概是藥師寺看起來真的太狼狽,村長先請他們回自己家休息,等藥師寺能正常對話再去田裡找他說明情況。

「我猜是離變種。」在村長離開後一段時間希利亞才打破沉默,對圍坐在餐桌旁的兩個同伴說道:「很久以前也發生過被污染的人變成不死生物的事。但如果是真的的話很不妙……」

「為什麼?」藥師寺問。他的氣色已經好多了,雖然手還有點抖,但已經呼吸已經回到正常頻率。

「附近可能有重度污染源。畢竟違反生死定律的離變絕對不是普通程度的污染能辦到的。」

藥師寺回憶了一下至今遇過渺渺無幾的離變種,忍不住吐槽:「難道體型變成五倍大或得到召喚落雷的能力都是正常離變嗎?」

「說真的,普通離變種都會在解剖師到場之前清理掉確保環境安全,所以能被你遇到絕對都是特別強或特別奇怪的。」

藥師寺不置可否,但一旁的卡奧利卻微微低下頭。

「能違反生死規則的離變種不會只是輕度污染。待會去檢查的時候希利亞別跟進去。」

「蛤?你要當他的助手嗎?」希利亞指著藥師寺用誇張的語氣問道,而藥師寺則把他的手指壓下去。

「我有點懷念以前那個唯唯諾諾只會在心裡發脾氣把自己活活憋死的希利亞了。我還能見到他嗎?」

「那你懷念吧。」希利亞瞪他,雖然從那細細的眼縫根本無法判斷他到底在看哪裡。

卡奧利在他們拌嘴的時候發出一聲輕笑,接著回答道:「我只會在旁邊待命,必要時進行淨化。」

「中度污染的話直接淨化比較好吧……」

「我不怕污染,請讓我檢查完再淨化。」

「我又不是在擔心你。」希利亞看著這個曾站在惡源詛咒面前卻毫髮無傷的普通人——不,這已經不是普通的範疇了。當時魔王經過的區域幾乎沒有生還者,而第一時間就打開淨化器的蛇咬環也有好幾個成員最後沒撐過去,就連貝莉也接受了兩週的治療才慢慢從污染中恢復。藥師寺對污染免疫的原理希利亞能懂,但他就是不爽這傢伙在發現自己的異常體質後就開始肆無忌憚起來,尤其現在還帶著個超強的保險在身邊,更讓他的言行比平時還要囂張。

卡奧利銅黃的貓眼瞥了藥師寺,顯然也對他的態度有些不滿,接著開口:「如果你堅持的話我不反對。但如果事態緊急,我也不是會忌憚人質的那種人。」

藥師寺訕訕地閉上嘴。不過希利亞才不信他真的會妥協,果然沒多久就看到這個不怕死的長人族又開口說道:「我只紀錄基本生理數據。」

「……隨你。」

大概半小時後藥師寺才終於能站起來,一邊抱怨明天兩條腿大概都會痛到殘廢一邊又比另外兩人走得更快。希利亞覺得這時的他就像個要遠足的孩子,不過一想到對方遠足的目的地是屍體就決定把這種想法趕出自己的腦袋。

村長的年紀其實不大,大概三、四十歲,但長期勞動和落後的衛生環境讓他看起來大概有五、六十歲。遠遠見到他們走來便朝他們大力揮手,之後將三人帶到樹蔭底下平時吃午餐的木桌旁。

「米娜……就是那個死了又活過來的女孩,我們村裡的人都很喜歡她。」村長用脖子上的毛巾擦著汗,似乎在組織語言。「她從小就喜歡唱歌,跟其他孩子處得也很好。她唱歌也特別好聽,感覺能治癒人一樣。她媽媽是玩魔法的料子,在她兩歲的時候就參軍去打魔王軍了,再也沒有回來,就剩她跟她爸爸兩個人。」

戰爭遺孤的故事其實都差不多,希利亞也有相似的經歷。他出生的時候爸爸年紀已經很大,可媽媽依然正值壯年。她原本就是軍人,理所當然地參戰,也理所當然地再也沒有回家。但他並未打斷村長的話,而藥師寺雖然對這沒興趣,不過也養成了傾聽的習慣,三個人便圍在桌子旁聽村長回憶。

米娜是個很會交朋友的女孩,村裡偶爾會有外地訪客,一般來說是旅行者或治安隊。她總能很快跟他們成為朋友,聽他們說自己的所見所聞。隨著時間過去,她漸漸萌生出離開山村去外面冒險的想法。然而她年紀尚小,也沒有母親那樣的魔法天賦,村民都覺得太危險了,就算要將她託付給其他冒險者也應該再等年紀更大一些。戰爭時有太多孩子太早離開家鄉投奔戰場,不管是爸爸還是村民都捨不得這十四歲的女孩倉促離家。

然後有一天,一個叫馬文的男人出現了。

雖然村裡偶爾也會有些旅行商人,但這窮鄉僻壤的地方能買賣的東西實在不多,商人多半都只是順道而來。但馬文好像聽說這裡有什麼寶藏,於是在村子裡借宿了大半個月,天天不是往山裡鑽就是被村裡的孩子圍著講外面的故事。米娜被他的談吐和故事深深吸引,兩人很快墜入愛河,然而這次米娜沒有再徵求父親的意見,偷偷跟那個男人私奔了。

他們在村口附近的山道上掛了兩條手帕,那是村子的傳統,當相悅的兩人決定定下終生時就會將自己的貼身物品綁在同一個樹杈上。沒有人能理解米娜草率的決定,而孩子的消失幾乎奪走爸爸所有希望,幾個月都無法工作,甚至拿出所有積蓄發布委託希望有冒險者能幫他找回女兒。然而酬金實在太少,沒有冒險者願意承接。

日子在痛苦和等待中一天天過去,爸爸雖然仍惦念著米娜,但也逐漸回歸以前的日常。他開始下田工作,也努力表現得跟以前一樣和善開朗,抱著女兒總有一天會回家的脆弱願望努力活著。可他去年在幫忙鄰居修屋頂的時候恍神失足,最終成了群塚裡的一個小墳包。

然後就在上個月,失蹤兩年的米娜被村民發現倒在附近的山溝裡。當時她已經失去氣息,渾身冰冷,但沒有屍僵,反而像睡著的人一樣癱軟。發現的村民多少都幫忙搬過屍體,知道這很奇怪,也知道這種怪事往往跟污染有關。但他們沒辦法把米娜就這樣丟在原地,於是將她揹了回來。

米娜被安置在原本的家裡,沒多久就醒來了。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唱歌,但不再笑也很少開口說話,大多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房子裡,偶爾出門也只是靜靜坐在某處看著遠方發呆,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雖然村裡大部分人都很喜歡米娜,也願意接受這樣奇怪的她,但還是有原本就不喜歡、抑或越發覺得害怕的人,他們聯合起來想趕走米娜,在小小的村子造謠生事,說米娜會帶來毀滅的詛咒,弄得村長煩不勝煩,最後才會去城裡請官方機構幫忙調查。

故事很長,悲劇卻宛如歷史長河裡的一粒砂礫。希利亞還是會為米娜和她的爸爸感到難過,但也只能對此表達一句輕飄飄的哀悼。

「唉……抱歉說得太多了,天色已經不早,要不明天再去看米娜吧?」

「不,我們今天就得先確認她的情況。」

藥師寺緩緩回頭看向希利亞,彷彿在抱怨他為什麼要搶自己的台詞。但希利亞沒理他,眼神定定地看著村長。

「我也同意。這麼說可能很難讓您接受,但米娜小姐現在可能已經成為魔物,不盡早確認情況的話很有可能把污染帶給其他人。」卡奧利破天荒地多說了不少話,而藥師寺也放棄埋怨自己的同伴,跟著他們開始用眼神對村長施壓。

「人……也會變成魔物嗎……?」

「會的。少部分人類或動物的身體在受到污染後不會死亡,而是接受異變魔質轉化成魔物,而且都能在轉化之後得到異能,外界叫這種魔物『離變種』。我們懷疑米娜小姐得到的異能就是死而復生。」

正如卡奧利說的,村長的臉在希利亞的說明中逐漸變得皺起,用還沾著泥的手抹了把臉,接著又用力按住眼睛。沒有人催促他應允或拒絕,但他還是在短暫的思想拔河後做出決定。

「我明白了。我帶你們去見她……至少得讓我們知道在她到底出了什麼事。」

廣闊的麥田已經開始結穗,再過不久就能收成。這篇肥沃的土地孕育著豐厚的魔法能量,飽滿的麥穗裡充斥著純淨的魔質,希利亞推測應該是近兩次,也就是一百多年間惡源詛咒都沒有污染到這裡的緣故。若是在流明城那種極度接近魔王城的地方,有時候摘個野菜都能吃出問題。

要他說的話這裡非常適合魔法師修行,也難怪能有米娜媽媽那樣從山村走進軍隊的優秀人才誕生。

米娜的家離村子的核心地區有段距離,算是外圍的散戶,但仍有幾家挨得近的鄰居。小狗在接近的過程中吠叫逐漸轉為嘶吼,不再偽裝得奶聲奶氣,帶著成年巨獸喉底滾動的怒意。藥師寺低頭看了眼腳邊已經變得比平常大了快一半的小狗,突然停下來彎腰將牠抱進懷裡,然後低低在牠耳邊說了什麼。只見小狗立刻又用奶狗的聲音汪了兩聲,迅速變回平常的模樣,還不知道從哪擠出自己的漂亮蝴蝶結戴在兩耳之間,看起來格外乖巧可愛。

其實不只是小狗,希利亞和卡奧利也已經察覺到房子周圍的異常。這裡的麥穗明顯比剛剛經過的麥田少,顏色也黯淡許多。希利亞邊走邊從工具袋裡拿出污染測定儀,剛啟動指針就立刻「刷」地轉到黃色地區,並開始發出嗶嗶的刺耳警報。

「希利亞,把藥師寺會用到的東西給我。別再接近了。」

「我可以……」

「不行。你忘了上次逞強之後躺多久才恢復?」

「那次是……」希利亞原本還想抗議,可瞥見村長和附近在好奇觀望的村民後還是把魔王兩個字硬生生吞回去,心不甘情不願地將工具袋裡幾個測量儀器交給兩人,千交代萬叮嚀絕對不可以粗暴對待,就算打起來也盡可能別弄壞它們,最後從藥師寺手上接過了小狗。

米娜家沒有圍籬,孤零零的房子矗立在幾片田地中間,輕柔的歌聲自屋內傳來,悠揚卻帶著一股哀傷。

村長率先跨上門廊敲了門,朝裡面喊了聲:「米娜,我帶客人來了!」便逕自打開大門,而歌聲也隨之戛然而止。令人意外的是裡面已經點起了燈,房子也被打掃得很乾淨,而房子的主人,他們的委託目標就坐在離門最近的桌椅前,在三人陸續進來之後才木然地轉頭看向他們。

那是個非常漂亮的少女,至少原本應該如此。她亞麻色的長髮被梳得整齊,紮成兩條辮子垂在肩上,水藍色的大眼睛,眼尾的卻不是精緻的妝容,而是灰紫色的瘀傷。不只是眼睛,顴骨、嘴角,甚至脖子上都有深深淺淺的傷痕。她的左眼眼白很明顯地充血,可顏色卻是鮮紅色,這可不是死亡近一個月的情況。不如說除了失去血色的灰白皮膚,她在藥師寺眼裡看起來更像剛斷氣的人。

「沒事,米娜,他們是來幫妳的,不會傷害妳。」

村長走到米娜身邊蹲下,似乎在盡可能放柔語氣,可米娜的身體還是很明顯地在他靠近時往反方向瑟縮一下。就是這個小動作讓藥師寺開始後悔接受這個委託。

這不是屍體。這是活生生的人。

村長也愣了一下,收回原本想拍她肩膀手,繼續安撫道:「我會在外面等,如果需要幫忙就叫我。我一定會馬上來找妳。」

村長說完便將空間留給藥師寺和卡奧利,而卡奧利在門關上後便自己找了個角落握著刀待命,留下藥師寺自己工作。

藥師寺首先開始搭建隔絕光幕,不過在把設備架設好之後卻沒有啟動,而是轉頭看向卡奧利。

「來幫個忙。」

「嗯?」

「我沒辦法啟動魔導裝置。」

「……這只要輸入一點魔力。」

「沒辦法。我到現在還是感覺不到魔質的存在,更別說要引入體內跟輸出。」

卡奧利看著他許久,似乎是在確認他是不是在說謊,最後輕輕嘆了口氣,踏著貓步走上前來按照他的指示按下開關,淺橘色的光幕被成功拉起,將餐桌周圍隔絕成一個獨立空間。

接下來是比剛剛希利亞拿出來那隻手持式裝置更精密的污染偵測儀,卡奧利剛一啟動就被警告音驚得向後跳一步,身後的尾巴也微微炸開,瞠大的瞳孔瞪向藥師寺。但後者只是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把能用到的工具從工具箱裡拿出來擺上桌,沒有注意這邊的狀況。

「就當是在驗傷……我應該知道怎麼做……」

卡奧利看著他的背影,總覺得這種反應對藥師寺這個人來說不專業到反常。他把所有工具一一整齊排在桌上,畫面就像連環殺手在逗弄獵物一樣。但卡奧利見過他這種狀態,剛來蛇咬環的時候他經常把身邊的機械拆開,所有零件全部整齊放在桌上。那是減緩焦慮的「儀式」,當時的藥師寺的手因凍傷無法做任何精細動作,也讓他有段時間表現得非常暴躁。

「要讀數嗎?」卡奧利出聲打斷藥師寺。男人明顯愣了一下,抬起純黑的眼睛看向仍端坐在椅子上的米娜。

「麻煩了。」

「五級污染,建議同住者隔離並通報管制單位進行淨化與維護程序。」

「五級的話小狗不會有這麼大的反應才對,是儀器壞掉還是小狗壞掉?」

卡奧利沒有回應。希利亞給他們的道具中還有溫度計和兩把尺,但這種時候顯然不可能用在米娜身上。藥師寺似乎也沒打算這麼做,他深深吸氣又緩緩吐出,然後將大部分工具重新收進箱子,接著將紀錄儀啟動。

「……這個你就能開?」

「這個開關希利亞特別幫我改良成機械式的,按下去就能用。」

「……他給你的那把槍也是這樣的。」

「嗯。」藥師寺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戴上手套走向米娜,然後蹲在少女身邊,語氣溫柔得讓卡奧利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尾巴毛又再次炸起來。

「妳好,米娜小姐,我是藥師寺,隸屬於前勇者團團員創立的公會『蛇咬環』。雖然我的職業是解剖師,但我今天只是想確認妳受傷的程度為何,過程中會跟妳有一些肢體接觸,希望妳能同意並接受。」

米娜的藍眼通透,可眼神卻空洞得宛如一具屍體。她左眼的眼白紅得像能滴出血,嘴唇也已經乾裂破皮。圓弧型領口能看見鎖骨上深淺不一的瘀傷,有幾個甚至還能看見清晰的牙印,骨骼中段也有些微的錯位。藥師寺盡可能將目光放在她的臉上,可直視那雙眼睛時,他卻能清晰意識到對方也正看著自己。

過了很久米娜才緩緩地點點頭,反應比方才對村長的閃躲慢了很多。然後她又花了點時間調側坐過來面對藥師寺。然而當藥師寺站起來的時候,巨大的高度差還是讓她的身體明顯緊繃起來。

……藥師寺從沒想過會用這種詞彙形容一具屍體。

他伸手輕輕捧住女孩的臉,觸感冷得不像活人,卻依然保持著皮膚的彈性。藥師寺盡可能不讓自己的不適表露在外,但這違反病理學常理的狀態卻讓他感到一陣噁心。他強忍著縮回手的衝動,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跟平時紀錄屍體時那樣條理和冷靜,卻不知道他的聲音在卡奧利耳裡已經抖得像剛出生的羔羊。

「患者……」他頓了一下,似乎很不習慣這樣的稱呼,但很快便繼續說道:「患者皮膚蒼白。面部有多處瘀血與擦挫傷,分布以左側為主。左眼外側、兩側顴骨及嘴角左側皆可見黃褐色與深紫色同時存在,推斷為不同時期之重複外傷所致,但均有癒合的跡象。」

他伸手從口袋裡掏出強光管燈照向她的眼睛,隨口記錄下瞳孔沒有收縮反應的狀況,接著告訴少女自己必須觸摸她的臉,繼續紀錄自己所見。

「左顴骨表面觸診可見輕微凹陷,疑似骨折。右耳有已癒合之撕裂傷。頸部可見環狀及不規則塊狀瘀痕,可能同時由繩索與手部施壓造成。鎖骨處可見塊狀瘀血及齒痕,齒列特徵符合人類,犬齒排列可以排除長人族。」

藥師寺開始懷疑米娜身上到底還有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他的眉頭漸漸皺起,目光在對上那雙空洞的藍眼時下意識地避開。

觸摸頸部時也沒有感覺到脈搏,但米娜卻輕輕抖了一下,讓他不自覺地鬆開手。

「妳最近有吃東西嗎?」他將桌子另一邊的椅子拉過來坐在米娜前方與她平視。少女就這麼一直看著他,直到他坐下後才緩緩搖頭。

「我不餓。」她終於開口講了第一句話,明明是甜美的聲音卻平板得令人感到發毛,就像學著人說話的機器一樣。

「我現在要碰妳的手並拉高袖子……最後一次進食是什麼時候?」

米娜這次低頭看了他伸向自己的手,雖然向後縮了一下,但動作不大,藥師寺還是碰到了她的手指,然後慢慢將她的袖子向上推。

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痕就像畫卷被推開般逐漸展現在他眼前。

「最後一次,在那裡,跟馬文,還有他的朋友,吃。」說到馬文這個名字的時候少女的臉上竟揚起了淡淡的微笑,「他們分給我,一些,湯,還有葉子。」

「葉子?」

「發光的,葉子,像星星。」

要是希利亞在場大概立刻就能猜到米娜指的是什麼。藥師寺和卡奧利心裡同時閃過這個念頭。另外還有一件事他們也罕見地達成共識:米娜完全是希利亞的菜。幸好他沒進來,不然一定會因為看到美少女傷成這樣哭得一塌糊塗。

「患者腕部同樣有環狀瘀血……」

瘀血新舊交疊,甚至能看見粗繩的紋路烙在皮膚上。新長出的指甲在手指上扭曲變形,指骨以不自然的角度彎折。手掌與手背散布圓形燙傷。消瘦的前臂清楚浮現出尺骨斷裂後長出的骨痂,而旁邊又鼓起大片紫黑色淤血——那是新的骨折。上臂也有捆綁痕跡,走向連接胸口,像是用來固定奴隸的捆法。深淺不一的刀痕交錯,還留有鈍器留下的痕跡。所有傷痕都被定格在她身上,像烙印一樣,即使癒合最多也只有三天左右,彷彿時間都被凍結在某一天。

紀錄到這裡藥師寺已經感覺心力交瘁。當然他不可能害怕這種程度的損傷,而是他打從心底沒辦法接受自己在檢查的「人」的目光不斷追隨自己的動作。以前他偶爾會思考屍體正看著自己被他解剖會怎是什麼感覺?但他現在經歷的卻完全顛覆自己的想像。或許對其他人來說米娜是「活著的死人」,並因為她「看起來死了」而感到恐懼。但對藥師寺而言正好相反,她實在有太多活人才有的反應,強烈的違和感讓他忍不住乾嘔,只想立刻逃離這個地方。

但所謂的驗傷還沒結束,他強壓下內心的焦躁,盡可能不去思考這些怪異的成因,繼續說明接下來的指示。

「米娜小姐,接下來我必須檢查妳的身體,需要妳把衣服脫下來。我盡可能不做多餘的觸碰,還請妳諒解。」

沒有回應。在沉重而漫長的等待中,米娜只是看著藥師寺,手輕輕捏住裙擺。他本以為她可能會有更激烈的反應,但她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在沉默的盡頭輕輕「嗯」了一聲,然後伸手將上衣衣襬從裙子裡拉出來準備脫下。

「乖乖聽話,很快就結束,對嗎?」

聽見這句話藥師寺只感到胃酸上竄。他經手過的屍體很多,非常多,但從沒真正跟活著的受害者,或者說倖存者接觸過。她們來到自己面前時都只能躺著任由擺佈,而他只需要告訴別人她們的傷痕代表生前遭遇過怎樣的對待。沒有人會反抗他的檢查,沒有人會在極度抗拒的時候仍舊選擇順從。無論是為了面部重建把腐爛的頭顱取下來溶解還是為了調查身份把胸部的假體取出查詢編號,屍體都不會用任何肢體語言控訴自己其實並不想被這樣對待。

他努力維持表面的平靜,至少讓自己看上去沒那麼可笑。他可以很大方地承認自己就是個完全沒有戰鬥能力的弱雞,但作為法醫卻被一具屍體嚇到想奪門而出,這種事他是怎麼都不能讓別人知道的。

「……妳要這麼說也沒錯。但我想我們的理解不太一樣。能站起來嗎?」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將自己的椅子向後推開,站到離她有點距離的地方。這次米娜的反應稍微快了一些,但動作依舊像慢動作播放一般,站起身將衣服拉過頭頂,脫下後放在桌上,接著解開腰後的繩結將裙子解開。

她的身材非常嬌小,幾乎不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女,頭頂甚至只有到藥師寺的胸口,讓他不得再退後一步才能看清她身上的情形。肋骨輪廓清晰得駭人,幾處歪斜肉眼可見。瘀傷、灼傷與割傷交織,乳頭的地方僅剩癒合後的淺色疤塊,看起來是被切除後又被燙平。腹部被重擊的痕跡擊穿本就稀薄的脂肪層,小腹上清晰烙印著的「馬文」則赤裸地標記著所有權。

大腿內側的瘀痕格外刺眼,幾道細長的淺疤拼湊成污辱性的字樣。左腳踝外側,一圈幾乎見骨的傷口正在糜爛,血痂、新肉與壞死組織糾纏在一起,卻詭異地未發出任何異臭,組織液也近乎乾涸,呈現像是標本的狀態。

藥師寺有種感覺,如果人的惡意能具象化,那就是現在的米娜。

「這些傷還會痛嗎?」

出於該死的好奇心,他還是忍不住低聲問道。

可能因為是跟馬文無關的問題,米娜的反應再次變得遲緩,在漫長的思考後才回答道:「很痛。」

痛覺是生物面對危險時的警告,也會刺激大腦進而對未來相同的情況做出更快的應對反應,正常來說就算是離變種也不可能藉此失去痛覺,可這個回答並沒有讓藥師寺因「正常」而感到安心。她回答時眼裡依舊是那潭死水,就像這些疼痛跟她無關一般,可眼淚卻毫無預警地從她的眼裡落下。

藥師寺猛然退開,迅速脫下手套摀住嘴,回頭的時候還差點撞上光幕。他可以說是粗暴地踢掉開關,接著便往大門衝出去,才剛跑出外廊便再也控制不住彎腰往路邊一陣狂嘔。

食物早在暈車的時候吐光了,這時的胃裡只剩稍早喝的茶水和胃酸。可胃依舊痙攣,抽搐得像要把臟器都翻攪出來。他的嗅覺與味覺消失,只剩耳鳴在轟響,眼淚與冷汗一起模糊了視線。

為什麼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會哭?她的身體機能已經停止了,大概就是靠異變魔質做出類似生物的反應。但她已經沒有消化也沒有代謝,淚腺更不可能正常運作,那麼她流下的眼淚究竟又是什麼?

不,更精確地說,失去脈搏就意味著血液循環終止,供氧中斷後大腦根本無法傳遞訊息。她不該感覺到疼痛,不該思考,更不可能回答任何問題。

方才被強迫停止思考的大腦開始迅速建立各種假設,反射動作、殘餘神經放電或是極端案例的假死反應,卻沒有一個能合理對應眼前的現象。她身上的一切都違反常理,從根本顛覆了藥師寺的知識與認知。這種不協調感讓他太陽穴一陣突跳,乾嘔聲響在喉嚨深處顫抖。

他花了不少時間才勉強壓下身體的不適,但心裡還是難受得要命。現實與認知的矛盾就像強酸溶液不斷腐蝕他的精神,就連第一次見到魔法時都沒這麼強烈的震撼。

他花了幾分鐘才慢慢緩過來。周遭的嘈雜聲穿過耳鳴,他抬起頭,發現米娜的家門外早就聚集一堆人,分成兩大堆吵得不可開交。而希利亞正抱著小狗站在靠房子這側,看上去十分無助。藥師寺不太想再浪費精力聽他們在吵什麼,於是直接走向希利亞問他發生什麼事了。

「呃……怎麼說……哇你的臉色怎麼跟死人一樣!」

「你先講他們怎麼回事。」藥師寺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居然有完全不想再提什麼屍體什麼死人的一天,他現在只想找個地方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希利亞的眼神充滿對他的擔憂,不過還是順著他的提問回答:「原本村民只是來關心要怎麼處理米娜的事,之後……嗯……總之有一派人希望我們能調查出米娜變成這樣的原因,另一派覺得她怎麼變成這樣的都無所謂,既然我們是冒險者就應該直接殺了她。」

「我比較支持後者。」

希利亞臉上原本的關心變得更加沉重了。他仔細將藥師寺從上到下打量一遍,有些遲疑地問道:「你生病了嗎?這麼短的時間你就看完你想看的了?」

「……五級污染,你要發緊急通報嗎?」

希利亞又從細長的眼縫裡看了他兩眼,最後還是從工具袋拿出一顆和紀錄儀相似卻小了一半的金屬球,對它講述目前的位置、魔物數量和污染指數後將它向上拋,金屬球便自己騰空,向著某個方向迅速飛去。

「那個外來者丟了什麼東西出去!」

人群裡馬上就有人開始喊叫,所有村民的目光立刻轉移到他們身上,開始對這沒見過的東西議論紛紛。接著有人開始大喊他們根本不是冒險者,是魔王的爪牙,剛剛扔出去的東西就是為了散播污染。藥師寺都有點驚訝這種與世隔絕、連人會變成魔物都不清楚的地方竟然還知道污染跟魔王,接著才想起有時候會有旅行者或商人來村子講外面的事。

「不是的,那是傳訊裝置,會告訴控制單位這裡需要幫……」

「控制單位是什麼?你們想控制誰?」

「我們是叫治安隊來,你們本來就很可疑了,現在居然想控制我們村子!」

希利亞退了一步,眼看原本吵到快打起來的兩撥人在你一言我一語之中逐漸統一戰線要團結起來對付他們,大腦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停擺,明知道應該換個方式解釋卻完全無法思考對策,反而是原本站在他身邊的藥師寺向前微微擋住他的肩膀。

「好了,聽我說,米娜小姐的污染程度非常輕微,對周遭的植物造成影響已經是極限了,你們作為人類難道比這些麥子還脆弱嗎?她進村都快一個月了,各位不還是活得跟以前差不多?」

村民原本激昂的情緒瞬間被澆熄,他們面面相覷,幾乎就要被說服,卻有個看上去就不太友善的婦人擠出人群氣勢洶洶地大叫道:「我剛剛看到你吐了!一定已經被感染了對吧!你們這些城裡來的,別以為我們住在山裡就什麼都不懂!」

「喔,那是因為我來的路上暈車已經吐過一次,空腹喝茶又馬上工作,結果胃酸逆流的老毛病又犯了。」

村民大概聽不懂胃酸逆流是什麼,但前面那些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也很合理,何況他吐的東西裡確實沒有固體的食物,就算是隨口胡謅的也很難讓人懷疑。至於不可能被污染侵蝕的事,他一個字都不想提,這種事要是被傳出去他絕對會被按著去魔王城想辦法解決惡源詛咒的事,他對犧牲自己拯救世界一點興趣都沒有,何況就算真的能進魔王城也不代表有能力把惡源詛咒從這個世界上消滅。

「他一定是在騙人!那個小婊子就是故意把污染帶進來的!不能再讓這些外來者待在我們村子裡!」婦人最後發起了通用技能:就算你有道理只要我不信就不算數。

於是人群又再次鼓譟起來,再次因為米娜的去留回到原本分成兩派吵架的狀態,而藥師寺並不意外這種發展。總有些人會喜歡堅持自己的想法,就算把現實剖開放在他們面前也不願相信,只願接受自己想看見的東西。他微微轉頭向後看了一眼,等他們吵到又因為其他原因準備一致對外的時候才再次開口道:「我們的護衛是前勇者團的幻械師卡奧利。如果連打過魔王的人都判斷米娜小姐沒有威脅不需要剷除,我覺得我們也沒有人有資格質疑這件事。」他頓了頓,接著一字一字補充道:「還有,米娜小姐還『活著』,她能感覺到你們的敵意,聽得懂你們現在說的每一句話。沒必要對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這麼苛薄。」

理所當然地又有人大喊不信,嚷嚷勇者就應該殺死魔物,還有人開始造謠勇者團成員已經墮落成為魔王的同路人。藥師寺開始感到有點厭煩,他不喜歡跟沒邏輯又不講道理的人說話,偏偏這裡最不缺這種人,還有更多容易被煽動的群眾,說真的面對死人還比較輕鬆,至少他們不會被判斷死因是腦梗塞的時候跳起來說自己明明很健康怎麼可能中風?

於是他轉過身直接無視了人群的叫囂,微微低頭問希利亞:「晚餐時間過很久了,有麵包嗎?」

「……你不要每次決定放棄溝通都說肚子餓。」希利亞接著歎了口氣,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我的麵包都在路上吃完了,你去問卡奧利。」

「噢。那就算了。」

他們三人的麵包是貝莉買回來的,卡奧利沒留著當傳家寶已經不錯了,怎麼可能分給他?

藥師寺的態度顯然將村民的憤怒推上更高的境界。他們開始圍上來要兩人給個說法,但藥師寺和希利亞心裡都清楚這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給出所有人都滿意的解釋,甚至不管他們說什麼村民都會覺得他們在騙自己。但不同的是希利亞仍在努力試圖說明三人的身份貨真價實也絕對沒有害人之心,藥師寺卻只想知道今天晚餐還有沒有著落。

「你到底有沒有在想辦法解決我們村的問題!」

終於有個沉不住氣的男人對著藥師寺咆哮起來,跨了兩步上來扯他的領子,立刻引起小狗發出威嚇的低嗚。而藥師寺立刻將手舉到肩膀前表示投降,嘴巴卻已經捨棄對外人禮貌的偽裝。

「反正說什麼你們都不信,還不如吃個飯睡個覺就回去……」

「你還想吃飯睡覺!沒解決那個婊子的事你們全都別想喝一滴水!」

藥師寺才不理他們,繼續說道:「終止委託的違約金我會跟污染管制那邊拿,至於會不會因此讓城裡那幫掌權者為了這點小錢不爽、之後影響你們的生計或建設我就不知道了。」

「你這人怎麼能這麼惡毒!」

「哈哈,你猜?」

半眯起的黑色眼睛與嘲諷的笑容在僅剩的暮色與村民提著的燈光下顯得詭異,可敵視他們的村民卻只覺得他這般態度惡劣到讓人拳頭發癢。而就在他即將成功激怒村民揍他的時候,一隻手突然從一旁伸出抓住了男人的手腕,稍一使力就讓對方疼得放開他的領子。

「夠了。別挑事。」卡奧利瞪了藥師寺一眼,將的工具箱塞進他懷中,接著回頭看向村民。「天黑了,回去吧。」

卡奧利的身高只到藥師寺下巴,可小小的身材卻散發著令人令人懾服的威壓,再加上臉上猙獰的疤痕,連藥師寺都沒狡辯說不是自己挑事——事實上他還暗自慶幸有在自己挨揍之前就把卡奧利逼出來幫他們收拾爛攤子。村民面面相覷原本還想開口的村民都在被這隻貓獸人掃視的瞬間閉上嘴。

這時消失很久的村長才從人群裡擠出來喊這裡沒什麼熱鬧要大家趕緊回家。事後村長給的說法是因為自己太年輕,村裡很多長輩都不願聽他的話,兩撥人吵起來之後他才想著去找村裡的長者來處理,結果被臭罵一頓之後趕回來了。

無言的情緒讓藥師寺暫時忘了米娜帶給自己的衝擊,直到村長在晚餐的餐桌上問起時才又皺起眉頭。他想了好幾套說法都覺得不太適當,偏偏跟自己進去的卡奧利又惜字如金不願意開口幫他解圍,而因為剛剛拒絕回答希利亞的提問,所以他的好搭檔也沒辦法救他。

他覺得今天簡直倒楣透了。

「我覺得您不會想聽細節,所以我只說結論。她身上的傷均顯示長期遭到虐待及囚禁,腳踝那個傷就符合長期緊縛捆綁的特徵,從外傷的分佈可以合理推測有遭到性虐待。」

村長臉上的皺紋被擠得像乾涸的河床,隨後放下餐具捂起臉開始顫抖。村長的妻子在一旁輕拍他的背,柔聲安撫這並不是他的錯。也幸好他們的兩個孩子因為餐桌空間不夠被允許在房間吃晚餐,否則這些話絕不是他們該聽到的。

「她離開的那天晚上,我有看到她。」村長的聲音發緊,幾乎是用吼的才能扯開聲說話,「她拜託我幫她保密……離開村子一直都是她的夢想,所以我沒有多勸她兩句……要是那時候把她拉回來就好了……」

「如果想懺悔的話就把所有話都說出來。」藥師寺劃開餐包,平靜的語氣與村長形成強烈對比。他甚至都不用看就知道希利亞現在眉頭肯定已經皺緊,或許之後會再追問自己什麼細節,但他現在依然不想回答太多。

光是想到要整理報告交給污染管制單位就夠讓他頭痛了。

村長壓抑又扭曲的哭聲連同悔恨從指尖溢出,無法再說出半個字。沒有人催促他,安靜的室內只剩下三個冒險者用餐的聲音。直到藥師寺幾乎吃完,村長才用顫抖的聲音開口道:「我,收了馬文的錢。」

他的妻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尖著聲音問他在說什麼?

「那天晚上,我本來想阻止他帶走米娜……但他們再三哀求我不要拆散他們,然後馬文給了我一筆錢。我……收下了。」

「你就這樣把她賣了!她爸爸可是救過你的命啊!」

「我以為那個男的能給她幸福啊!」

「米娜那時候才十四歲!你怎麼會放他們離開!為什麼不去叫她爸爸!」

在夫妻倆的爭吵聲中藥師寺終於嚥下最後一口麵包,抱起昏昏欲睡的小狗跟著希利亞一聲不響地去到稍早村長介紹過留給他們的客房——裡面只有一張床。藥師寺還有心情問希利亞是要一起睡還是猜拳輸的睡地板,希利亞只是煩躁地應道:「又不是第一次一起睡,稍微擠一下吧。」

卡奧利原本就說要去住米娜家,在他們摸回房間後也起身離開。那一夜沒再出其他亂子,隔天他們便決定先帶米娜離開山村,之後再確定她之前被關在哪裡、又是在哪裡受到污染的,然後分別通報治安隊跟管制單位。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殘酷。隔天清晨開始突然下起暴雨,整條山路都被泥巴浸濕,他們根本出不了村子。希利亞和藥師寺只能留在村長家跟兩個孩子聊天或逗弄小狗,先不說無聊的問題,雖然已經進行過簡易通報,但米娜的問題可不只是在山村裡。虐待是否是集團所為、是什麼地方發生污染,很多事都要追查,他們沒時間繼續在這邊耗。

偏偏這場雨一下就是四天,這期間卡奧利一直住在米娜家,只來找過他們幾次,但也沒特別說什麼。希利亞見藥師寺不想提米娜的傷勢就順口問了對方,結果卡奧利的回答也只有淡淡一句:「你不會想知道的。」

「……我覺得我被排擠了。」

卡奧利輕笑一聲,摸摸他的腦袋。

「戰俘受到的虐待可能都沒那孩子嚴重。我不知道藥師寺的反應為什麼這麼大,但我認為你不適合看到她現在的模樣。」

「……長得可愛嗎?」希利亞沒有反抗,反而舒服地垂下耳朵微微晃動尾巴讓卡奧利搔自己的耳根。

「沒有傷的話。」

希利亞想了想,轉頭又跑去問藥師寺米娜的死因。黑髮男人抱著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激動在向外狂吠的小狗站在窗前,思考了一陣子才回答:「沒解剖的話無法判斷,但目前看到的外傷都不致命,沒受傷的地方膚色正常,所以也不是死於污染。剩下的可能性還有內出血、中毒、疾病或營養不良。」他頓了頓,突然想起米娜說過的話,於是問眉頭緊鎖的希利亞:「她說最後一餐吃了發光的葉子,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發光的……等等,蛤?發光的葉子?你怎麼沒早點說!」

「……很嚴重嗎?」

希利亞深吸一口氣,壓住情緒解釋道:「你可以理解成是植物的魔核結晶,但動物或源獸變成的離變種的結晶是『無法轉變的正常魔質被變異魔質壓縮後形成的固體形態』,你知道的,它們本身完全無害。但離變植物體內的魔質沒辦法這樣壓縮,所以會被變異魔質驅趕到離本體最遠的地方,就是葉子上,等葉子掉落就算驅逐完成。魔質大量累積之後會跟葉子裡某些成分交互作用開始發光,就是你說的發光葉子。但葉子裡也有異變魔質,吃下肚照樣會被污染。但因為吃下變異魔質會讓人短時間產生興奮感,所以總有人把那玩意當蘑菇吃。」

「就是毒品的意思。」

「可以這麼說。」希利亞又吸了一口氣,「我們現在知道她為什麼會被污染了。」

小狗逐漸平靜下來,窗外的雨勢也開始轉小。藥師寺再次看向窗外,山邊的天空已經隱約能看見藍天。

「這樣實驗室那次怎麼沒有這種東西。」他突然問道。

「……有,而且很多,但當時總指揮擔心污染蔓延,所以在你到現場之前我們紀錄完重量就先燒掉了……拜託別讓我想起那件事。」

「如果你沒辦法接受當時實驗體的慘狀,那就別再深究米娜小姐的傷勢。」

「……比實驗體還慘嗎?」

「沒辦法比較。都只是某些人的惡意製造出來的悲劇。」藥師寺想了想,然後補充道:「痛苦也不是用來比較的,說誰比較慘對任一方都不公平。何況慘不慘也不是外人能決定的。」

「……難得你能講出這種稍微有人性的話。」

「不是我說的,但我也不記得是誰告訴我的了。」

希利亞第三次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吐出來,已經懶得吐槽自己的老搭檔。他跟著對方看向窗外那一抹藍天,想著等山路的泥濘稍微乾一點他們就能離開了。

然而這趟旅程顯然就是為了折磨他們的,就在放晴後沒多久,出門巡田的村長就氣喘吁吁地衝回家裡,看到連卡奧利都在自己家,臉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驚恐,發聲都是變了調的音,扶著門試了好幾次才說出完整的一句話。

「出事了……!」

「嗯,看得出來。」藥師寺平緩地應道,「米娜小姐嗎?」

「我不知道……米娜怎麼沒跟卡奧利大人在一起?」

「……你之前說她有時候會坐在某個地方發呆,我以為她早上出門也是,所以沒阻止她出門。怎麼了?」

「有村民……在村口附近的樹上……發現東西……」村長仍在努力一邊平復呼吸一邊說明,「他們的定情手帕……掛在當初掛手帕的地方,我記得那已經交還給米娜的爸爸了……然後手帕上……我們不確定那是什麼,但是血淋淋的……好像是什麼器官……」

希利亞緩緩回頭,果然看見藥師寺的眼裡已經開始放光,但似乎還在努力壓住嘴角的笑意。

「我去看看。」

語氣裡已經充滿對離奇命案的濃厚興趣。希利亞無語了幾秒,只能安慰自己這才是正常的藥師寺,這幾天的陰鬱美男子全是他的幻覺罷了。

「正好檢查一具正常的屍體轉換心情。」藥師寺在路上還這麼跟他說,再次像個要去遠足的孩子跨著大大的步伐走得比誰都快。

「……我並不覺得我們等等要面對的是什麼正常屍體。而且誰會拿解剖轉換心情?」

希利亞的吐槽並沒有半點作用。他甚至得小跑才能追上藥師寺的步伐,而小狗已經放棄用那四條小腿跑步,直接放下大量觸鬚在地上全力衝刺,看起來倒像跑出殘影的樣子。

他們比預想中還要快趕到村口。樹上的東西已經被取下,一大群村民圍在旁邊議論紛紛。濕濁的空氣裡除了泥土的氣味外還混雜著淡淡的血腥,希利亞皺了皺鼻子,還沒想到怎麼讓這些敵視自己的村民讓路藥師寺便已經拍了兩下手,成功吸引村民的注意力。

「好了,讓我看看是什麼寶貝需要這麼多人圍觀。」

「原來你們還在村子裡嗎?」

「那個黑頭髮……」發話的大嬸頓了頓,看向跟在後面的卡奧利,然後補充道:「一顆痣的,你是解剖師?快來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希利亞很想吐槽自己嘴下明明也有一顆紅痣,只是那傢伙在眼角所以更顯眼罷了。但現在也不是講這個的時候,他緊緊跟在藥師寺身後順利到達人群的中心,而映入眼簾的是兩條沾滿泥濘的手帕,以及一顆血淋淋的臟器。

正確來說——當他看清楚的時候只感覺胃裡一陣翻攪,那是一顆心臟,一顆血液甚至都還沒完全乾涸的鮮紅色心臟。

藥師寺當然也是第一眼就看出這是什麼東西。他莞爾一笑,希利亞的背毛都要豎起來了,不管多少次都無法習慣對方眼裡那股對屍體扭曲的狂熱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不過藥師寺從來就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待自己的興趣,他迅速從工具箱裡掏出手套戴上,蹲下去小心翼翼捧起那顆心臟掂了掂重量,又拿到眼前仔細端詳一陣,手指對著血管廝磨一陣才心滿意足地解釋道:「就是人類的心臟。」他接著單手捧心指了指幾個從基部斷裂的管狀構造說道:「連接的幾條血管斷裂處不規則,推測是外力導致的撕扯斷裂。」

希利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人的心臟被扯出來?那到底是多可怕的感覺?

「是米娜的嗎?」他顫聲問道。

「米娜小姐的心臟早就停了,不可能流出這麼多血。」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視那顆心臟,語氣像在鑑賞什麼中古世紀的藝術品,「而且這個重量也不像她那樣嬌小的女孩子,至少是成年男性,或者體格高大的獨眼族女性,但還不到半獸人的體型。」

在聽見這是人的心臟後已經有部分村民承受不住,或是乾嘔或是離開,剩下其他人則開始議論紛紛,擔心起受害者和兇手的身份。村長這時終於發揮自己的用處,要大家先回家確認自己家人的安危,又挑了幾個人留下來幫忙尋找剩下的屍體,很快就把人群驅散了。

「米娜她明明這段時間都沒傷人……怎麼突然……」

「在找到她跟屍體之前先別妄下定論。也可能不是她做的。」希利亞打斷村長的自言自語。他拿出手持式的污染檢測儀,才剛打開便發出滴滴的小警報聲,顯示的汙染程度不高,但畢竟只有一顆心臟,很顯然如果是屍體本身散發的污染肯定會相當可觀。

藥師寺欣賞完這顆心臟後終於願意從自己的工具箱掏出儲放樣本用的玻璃罐,倒入保存溶液再小心收好,隨後瞥了眼腳邊小狗。其實讓牠幫忙去找屍體肯定更快,身為魔物小狗對污染,也就是異變魔質天生敏感。但牠畢竟還是只要能塞進嘴裡的東西都會選擇吃掉的魔物,如果讓牠自己先找到屍體,牠不會像警犬那樣告知訓犬師,更不會像獵犬一樣把獵物叼回,而是會先把能吃掉的部分塞進嘴裡。

所幸村民也沒花太多時間便找到了心臟的主人。他們沿著山路往下走,沒多遠就發現綠植和地面上的血跡,新鮮到甚至都沒被雨水沖掉,是在雨停之後才沾上的。他們循著血跡很快便在坡上找到那具屍體,那個他們都認得的人。

馬文。

由於屍體所在的地方地勢陡峭,且連著四天的大雨才剛停,滿地的爛泥就連當地人都不敢掉以輕心,在現場做初步屍檢顯然不切實際。在簡單討論後幾人決定讓卡奧利和另外兩個村民先將屍體抬回村子,之後卡奧利再帶著小狗去追襲擊者。

雖然知道死者的情況肯定很糟,但還是有大量村民圍在村口好奇張望,被粗布包裹的屍體差點進不了村。他們嚷著在村口驗屍就好,爭先恐後想看看這很多人一輩子都見不到一次的奇景。藥師寺總感覺要是真的在外面剖光幕可能會擋不住他們進而倒塌——畢竟光幕本來就只是為了封住聲音和有害物質才設立,用力撞還是會壞掉,因此堅持要到封閉室內。村長這次態度也硬起來,要村民尊重專業判斷,一群人這才浩浩蕩蕩把屍體送到最近的牛棚。

希利亞迅速架好光幕。回頭看見正在打開裹屍布繩子的藥師寺,突然覺得對方就像在拆禮物一樣。他無語了幾秒,隨後開始報告污染數值和測量基本數據,卻在粗布打開看到屍體臉部的瞬間跟著在外面探頭探腦的村民倒抽一口氣,整個牛棚唯有解剖師瞠大的眼裡盈滿笑意。

「我猜他曾對誰承諾會永遠看著她。」

這是一個年輕的長人族男性,體格偏瘦,身高大約一米七五,原本應該是個長相斯文的男人。但此時躺在地上的屍體只剩滿臉血污,兩個眼窩空空如也,裡頭的脂肪和半乾的血液黏成一團,還掛著幾條被扯斷的外眼肌,看起來就像有人把牛雜攪爛又胡亂塞回洞裡,半開的嘴更是讓畫面的恐怖程度向上推了一個檔次。

希利亞已經開始反胃了。

「手法真糟啊。」藥師寺打開紀錄儀,等希利亞拍過照片後才拿起長鑷子輕輕撥開眼窩裡的黏肉,語氣裡的笑意就像在談論一件失敗的藝術品,「沒切斷肌肉,看起來是直接用蠻力撕扯。鞏膜不在裡面,眼球應該是被完整拔掉……啊,看到了,視神經殘端還在。」他接著又翻了翻另一個眼窩,「這邊的也一樣,所以目前缺了三個器官,我們只找到一個。」

雖然很不想這麼說,但希利亞總覺得缺少的可能不只三個。目前屍體的情況看起來動機完全就是報復,過度殺戮的痕跡太明顯了。再看看屍體的臉,血跡分佈除了眼眶周圍,口腔和下巴也全都是紅黑色的污漬,於是忍不住問道:「挖出心臟會吐血嗎?」

「理論上不會,除非撕扯的時候傷及氣管或肺葉。你如果是問口腔那邊的血跡,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那不是胸腔損害造成的。」

藥師寺一邊回答一邊把整個裹屍布翻開,隨後拿出開口器將屍體的嘴完整掰開。大概是屍僵才剛開始的緣故,這次藥師寺沒費多少力氣,接著就讓希利亞拿強光管燈往裡面照。

「看來是舌頭被截斷形成的大出血。」藥師寺一邊拿鉗子撥弄舌頭的斷面一邊說。血液已經將牙齒全都浸染成紅黑色,尚未完全乾涸的血液在他的動作下還會發出令人不適的黏稠水聲。希利亞真的很想讓他閉嘴,卻看見對方鉗住馬文的舌頭緩緩向外拉。

「你幹嘛?」希利亞立刻將身子向後盡可能遠離屍體的嘴巴,但還是盡職盡責地拿著管燈照明。

「傷口斷端有牙痕,但上下咬合無法對齊,中間是撕裂傷,推測襲擊者上排門牙應該有缺失,所以舌頭是半咬半撕扯出來的。」

「米娜的門牙有缺失嗎?」

藥師寺罕見地愣了一下,在半晌的思索後竟給出出乎希利亞預料的:「我沒注意到。」

「……作為擅長觀察其他人類的人,我不相信你會忽略這種事。」

「……我不想看她的臉。」藥師寺彆扭地回答,終於放過馬文的嘴,接續把下半部分的屍布打開。胸口的布料被暴力撕扯,幾乎已經成為碎布,皮膚和皮下脂肪都被撕開,破損的肌肉組織與衣物被血液粘在一起。希利亞不敢往裡面看,藥師寺顯然也把那邊當作重頭戲暫時忽略了,直至將整張布被攤開,希利亞才意識到這具屍體沒有穿褲子。

大腿上全都是血和泥巴,膝蓋的擦挫傷與下體的慘狀相比簡直不值一提,但鞋子和襪子都還在腳上。希利亞看了一眼只覺得自己的下體也產生了幻痛,甚至不想聽見對面這個解剖愛好者講出任何關於那個傷的描述。他再次拿起最近剛換新的相機——這是藥師寺擅自取的名字,原本應該叫鑒影器,迅速調好光圈拍下整個屍體的狀態,重點拍攝了下體、手腳、臉部和其他傷口,然後以最快的速度開始從屍體各處蒐集細小的證據保存起來,由衷希望這一切趕緊結束。

「真慘啊。但腰部沒有抓傷,至少說明褲子是他自己脫的。」

藥師寺說著毫不遲疑地用戴著手套的手去翻弄剩餘的部位,畫面讓希利亞感覺自己從膝蓋到腰後都在發麻,幻痛變得更加嚴重,好像那些傷實際上是在自己身上一樣。

「別鬧了,取證也是你說能幫助調查我們才做的,別自己破壞屍體狀態……而且你不覺得看著就很痛嗎?」

「嗯?不會啊,為什麼會?」藥師寺反問,語氣裡帶著真誠的困惑,卻沒有停下手裡的動作,更沒有在乎他的小小心靈是否能承受得住,接著說道:「下腹部的皮膚和連接的肌肉組織都被硬生生扯開,撕裂面很粗糙,像肢體被捲進馬車車輪……」他的手還在空中比劃一個拉扯的手勢,搞得希利亞忍不住併起腿夾起尾巴。「陰囊也被連帶撕開,讓我看看……嗯,睾丸還在,輸精管也沒完全斷掉,理論上還能生育。恭喜啊馬文先生。」

但他看起來已經不需要了。希利亞在內心尖叫,感覺自己的下體都要縮進骨盆去了。幸好藥師寺很快就對這慘烈的傷口失去興趣,否則再聽下去希利亞覺得自己會先喪失生育能力。

他幫忙把死者的衣服剪開,藥師寺還順口誇了一下對方的腹肌並給出「等等解剖應該會很乾淨」的評價,接著開始檢查四肢的傷情。

馬文的手臂上有幾道深可見骨的爪痕,但指距很小,也不像獸人堅硬的指甲抓出的傷那麼整齊乾淨,反而更像長人族把指尖插進肉裡再用力扯開的感覺。肌肉的韌性很高,很難以這種方式被扯斷,也因此每一處傷口看上去都比被野獸攻擊的更加慘烈駭人。相較之下頸部的傷明顯沒那麼嚴重,只是普通的瘀血。

如果連指節都清晰可見也能叫普通的話。

頸部的指痕指向由下而上用雙掌環繞的姿勢,痕跡延伸到側邊靠後的地方。希利亞對藥師寺的脖子比了一下,馬上就確定這應該準備接吻的姿勢。指距同樣也很小,是女性的手,因為如果是希利亞這種體型的男性,手指可以碰到藥師寺頸後靠近頸椎的地方。

「我不喜歡這個姿勢。」藥師寺誠懇地說,「嘴裡的細菌很多,我不理解你們為什麼這麼喜歡接吻。」

「我覺得跟你解釋沒用。」希利亞鬆開手,總覺得再握下去等等自己會忍不住順手掐死對方。

藥師寺在這時暫停了動作,取出素描本開始快速紀錄,主要標註了手臂傷口的位置和走向,進一步確認攻擊者體型十分嬌小,所有防禦傷都是由下而上造成的。在做好基本紀錄後藥師寺便開始準備解剖工具,而希利亞也做好拒絕禱告的準備,卻不想藥師寺只是選了把刀放在面前,輕輕對著屍體傾身致敬,接著就開始對著胸口那個大窟窿丈量和記錄。

「……你不叫我禱告?」

「如果秘絲斯真的存在應該也會拒收這種人的靈魂吧?」藥師寺反問他,「而且我不認為你會想替這種人禱告。」

「……我對你的體貼倍感意外。」

「我還是有道德底線的好嗎?我能忍著在規範內解剖,他卻隨意把自己傷人的慾望發洩在別人身上,想想就不公平。」

「……你的道德底線聽起來很奇怪,不過算了,反正你也覺得他做的事不對。」

「不能無故傷害其他活體,這就是底線。」藥師寺說著,一邊又用手勢示意希利亞把管燈拿來幫忙照明胸腔內的情況,接著開始口頭紀錄。

「胸大肌撕裂,傷口周圍有跟手臂上相似的抓傷,推測同樣遭到徒手攻擊。相連的胸骨缺失,周圍部分肋骨有斷裂痕跡……嗯,這可能會是這位先生唯一缺失的結構了。」

「徒手掰開?胸骨是這麼脆弱的構造?」希利亞沒忍住打斷他,卻完全不敢正眼往傷口裡看。

「這可是要保護重要內臟的骨頭,正常來說不可能被輕易拔除。你可以說長人族很脆弱,但絕對不該質疑胸骨跟肋骨的硬度。」藥師寺說著的同時還用鑷子敲了敲外露的肋骨,聲音簡直令人牙酸,「不過嘛,昆蟲的外骨骼對牠們來說再堅硬,獵食者照樣能輕易碾碎。這位先生恐怕遇到的就是這樣的存在。」

希利亞聽得一陣反胃,於是把話題拉到其他地方:「那他的眼睛、舌頭跟……生殖器呢?不是也還沒找到?」

藥師寺沒有回答,用鑷子從胸口的大洞裡夾起一片帶血的囊袋狀物體。一開始希利亞還沒意識到那是什麼,直到看見虹膜和瞳孔才嚇得倒退幾步。

「都在裡面?」

「嗯,把尊嚴也塞回去了呢。真是講究。」藥師寺從工具箱掏出樣本罐,讓他趕快回來幫忙打光,將兩片眼睛放進罐子,接著又夾出灰紫色的舌頭放進另一個,隨後直接將手伸進充斥著血污和黃色脂肪的空洞內將丟失的生殖器官拿出來。那玩意明明是癟下去的狀態,卻因為屍僵而像一塊暗褐色的漂流木,完全沒有因地吸引力而下垂,看上去更加詭異。

希利亞又覺得自己的胯下又在隱隱作痛了,本就細長的眼睛擠得幾乎快看不見東西。

「你覺得他被拔掉的時候還有意識嗎……?」

「從腿部血跡噴濺的角度和出血量判斷他是活著並且跪著的時候受到襲擊。不過陰莖有連接一條動脈,所以在這之後很有可能因為疼痛和失血休克,拔心臟的時候已經昏迷,所以胸口這邊血液是往側邊流的。」藥師寺指了指胸腔附近半乾隱隱反光的血跡。「挺可惜的,因為心臟被移除之後大概還有六到十秒的時間能思考,之後大腦才會因缺氧關閉。這大概只有被斬首的人才能體驗呢,錯過就沒有下次了。」

「……總覺得死得有點太慘了。」

「……我認為如果這真的是米娜小姐復仇的話,這個人死得其實太輕鬆了。痛苦只持續了幾分鐘吧,跟她兩年裡受到的折磨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藥師寺將手上的東西放進最後一個樣本罐,並未理會希利亞沉重的表情將光幕關掉,像是故意要把接下來的話送進外面湊熱鬧的人耳裡一般。

「不過旁人若是看見一具完整的屍體也會比較安心吧,以為這樣就代表死得安詳,而這種殘破的屍體卻能讓人同情並且忘掉他做過的事、傷害過的人。」

「……我沒這麼認為。」

「小狐狸別對號入座啊。」藥師寺彎起眼睛,而這個丟臉的暱稱也讓希利亞剛剛被戳中心思的羞愧變成了惱羞成怒,立刻從地上跳起來揪藥師寺後腦的碎髮。

「說好不提的!」

「哈哈哈,也是為了讓你打起精神……好了別扯,好痛。」

希利亞不想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結,用細長的眼睛瞪了藥師寺一眼便放開對方,心裡卻越想越氣,又伸長手把對方梳得整齊的頭髮弄亂才覺得好過一些,再次把光幕啟動。

屍體的背面沒有太多傷痕,污染程度最高一樣只有五級,只有胸口的傷口周圍接近四級而已,推測是襲擊者為了掰開骨頭動用異能導致的大量殘留。雖然目前仍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就是米娜做的,但藥師寺已經給出一個合理的假說:如果米娜的異能並非「死而復生」,而是「自身時間停駐在死亡瞬間」的話,那麼邏輯推斷她的身體很有可能免疫後續的任何傷害,連反作用力都不例外。這樣一來她的肌肉纖維就能以極限發力,不會撕裂也不用顧慮韌帶和骨骼損傷。如果她同時也不會感受到額外施力造成的疼痛,很有可能突破大腦對肌肉使用的安全限制,「換言之,這樣徒手撬開骨頭也不是不可能。再順著推論下去,我認為她也能突破人體極限跑出超越想像的速度、或是跳出難以致信的高度。」

「……如果她想逃的話我們不可能抓到她的意思嗎?」

「對。」藥師寺點點頭,跟希利亞一起將屍體重新用麻袋包裹起來,「但話說回來,我們也只是來調查異常屍體吧?我已經多驗一具了,抓她本來不是我們的任務範圍,這種事讓別人煩惱就好。」

「村民不會善罷甘休的。」

「帶上卡奧利大概不就是為了應付這種事?」

希利亞完全無法反駁。雖然管制單位原本應該是擔心魔物太強兩個非戰鬥人員無法招架,但現實是如果有帶護衛的話當地村民就比較沒那麼容易騎到他們頭上,拳頭大的說話依然比較有份量。

傍晚時分卡奧利和小狗終於回來了。正如藥師寺所料,完全沒有兇手的蹤跡,米娜也從村裡徹底消失。但好消息是他們在發現屍體的地方意外找到了缺失的胸骨,也算是留了個全屍給馬文。受污染的屍體在村長簽字同意後即刻被焚化,但隨後三人要離開時還是受到村民的阻攔。原本還想趕走他們的人們頃刻間全變了卦,魔物的兇殘程度遠超他們想像,就連村長都希望能把米娜抓起來交給他們帶走,即使說明這已經超出任務範圍、而且他們也沒有捕捉設備,村民也認定是他們不願意幫忙,要不是三人早有防備,藥師寺差點就要被抓去當人質了。

「真是暴民啊。」

「說真的,要不是一開始一直挑釁,他們也不會針對你。」

「不是單純看我弱小好欺負嗎?」

希利亞抬頭看著這個身高足足有一米八六的男人,不過想想這傢伙身上確實沒什麼肉,被魁梧的村民揍一拳大概能躺一個月,最後決定無視他不要臉的發言。

污染管制單位的人在當天晚上抵達村子,迅速封鎖米娜的住處實施淨化清消。他們說要不是前幾天雨太大,原本應該在收到消息的隔天就要來了。確認過三人提交的簡報後管制單位的執行官也認為幾人已經完成委託內容,接下來搜捕的事應該交給其他冒險者執行。

「我們出發前有幫你們聯絡冒險者公會,明早應該會派車來接你們。別讓龍等太久啊。」

「……說起來,這個村子沒有龍呢。」

「好像跟另一個山頭的龍村有過糾紛,兩邊已經勢不兩立了。」執行官聳聳肩,「是說你們下山的時候小心點,路還沒完全乾很容易腳滑。」

三人看向另一個滿身爛泥的執行官,了然地點頭。

隔天早上離開徒步山路後果然已經有一輛龍車等在那邊。拉車的龍還是來時那兩隻,見到三人就開始用力啄掛在胸口的譯語盤,「太慢了!」、「等好久!」的抱怨吵得兩個獸人都垂下耳朵,直到卡奧利忍痛拿出最後兩塊已經快變成殭屍的麵包分給他們才安靜下來。

「譯語盤幹嘛配置這麼多重複的東西啊……不對,幹嘛給他們抱怨客人的機會?」

「總比他們用龍語對我們大吼大叫但完全聽不懂好吧?」藥師寺看著龍車車廂,眼底的光已經徹底消失。希利亞給的暈車藥對他來說一點用都沒有,反而因為半昏迷的狀態不適感成倍飆升,他甚至都開始思考走路去車站要花多少時間的問題了。

希利亞聞言嘆了一口氣,率先爬上車,在另外兩人和小狗都就座後按下前窗的譯語盤,一陣龍語過後兩條龍立刻發出嚎叫,邁步開始朝往下山的方向跑起來。

藥師寺幾乎是車子啟動的瞬間就開始臉色發白,閉上眼試圖用睡眠逃避這段堪稱折磨的旅程,而卡奧利也抱著刀閉目養神,只剩希利亞還看著窗外發愣。他覺得這幾天似乎發生了很多事,但自己卻像個局外人,什麼事都一知半解,甚至都沒見到事故主角一眼。他不喜歡這種感覺,總覺得就算戰火平息又點燃,自己還是被其他人保護著。明明他也不是真的一無是處,甚至在魔王戰爭時做出不少足以改變戰況的裝備改革,可就是莫名其妙被所有人當作孩子護著,什麼事都不願意坦白告訴他。

當然這也是藥師寺之於他特別的地方,這傢伙從來就不管別人的承受能力,只是會適時偽裝得禮貌一些罷了。這次不願意說米娜的傷情絕對就是自己不想多做回憶,完全沒打算保護他的意思,但他就是為此感到不開心。

不過反正對方的工作室實際上就是他工作室裡的一個小房間,只要不弄亂東西,藥師寺也不介意他去找之前的任務紀錄,到時候再翻出來重聽米娜的音檔就好了。

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拉車龍突然發出刺耳的尖叫,幾乎是同時整台車廂也被他們拉停,強大的慣性讓藥師寺和希利亞往前翻,要不是卡奧利抓住,希利亞還差點從前窗飛出去。

「緊急情況!」

「魔物警報!迅速備戰!」

譯語盤刺耳的聲音傳來,兩隻龍正一邊怪叫一邊不斷用喙敲擊按鈕。卡奧利迅速將被自己用腳頂住才沒撲到身上的藥師寺踢開,又把希利亞甩回原本的座位上,留下一句「趴下躲好」便迅速鑽下車。

車廂被兩隻龍慢慢往回推,希利亞雖然知道自己應該按照卡奧利的指示躲到座位下,但他還是忍不住探出耳朵和眼睛從前窗往前看。由於是下坡路段,高大的拉車龍處於相對較低的位置,因此他能越過他們的肩膀看到前面。只見一個瘦小的少女正站在前方不遠的馬路正中央,亞麻色的長髮被梳成一條側綁的辮子垂在肩上,綁法讓他想起自己的姐姐貝莉。她的衣服和雙手都是深褐色的痕跡,一開始希利亞以為那是跌倒沾上的泥巴,直到風吹來一股淡淡的金屬氣味才猛然意識到那是乾涸的血跡。

「卡奧利……」少女輕輕呼喚貓獸人的名字,而卡奧利沒有拔刀,徑直走上去來到她面前,用背影擋住了希利亞的視線。

「卡奧利,對不起。」她的聲音帶著些許的顫抖和哽咽,就像個明知會受罰卻毅然坦承錯誤的孩子。「我原本真的,只是想去坐著,等爸爸。但是他來了。」

卡奧利低頭看著女孩,沒有責備也沒有寬恕,只是靜靜聽著。

「對不起,我不想,不想傷害他的。但他想帶我走,他想……他又想對我做,那些事。我很害怕,也很生氣,對不起。我只想讓他知道,我的痛,對不起。」

儘管看不見,希利亞也知道女孩已經淚流滿面。但她並沒有崩潰,即使發聲如此困難,她依然努力解釋,愧疚與茫然交織成一句句緩慢的語言,卻讓希利亞緩緩垂下耳朵,癱坐回車廂的地板不想再繼續看。

然而靈敏的聽覺還是帶來了其他訊息。卡奧利在半晌的沉默後才開口回應:「我知道。」

女孩終於哭了。

「卡奧利,我不想,這樣。」她的言語變得更加破碎,希利亞幾乎無法分辨她說的內容。「對不起。我說,他們,在哪裡,關我。請殺了我。」

龍車的後退在半晌後停下,接著兩隻龍似乎受到指示開始調頭背對兩人。

之後的一段時間都很安靜,但希利亞不敢下車查看。他悄悄望向旁邊蜷縮在地的藥師寺,對方還捂著嘴在跟胃酸鬥爭,而小狗則安靜地坐在他旁邊——雖然希利亞分明看見牠已經從背上微微張開漆黑的大嘴,看起來一副等著被餵食的樣子。於是他又緩緩把目光移開,堅決不再多看這對噁心的主寵一眼。

兩人的交談聲變得細碎,希利亞聽不太清楚,不過在短暫交流後,他開始聽見一些不同於說話的聲音。一開始他以為是咒語的詠唱,還在準備隨時讓龍車加速駛離。但那原本顫抖的聲音隨著時間開始逐漸變得平穩,而他也聽出那是一首悲傷的曲子——是他們剛到米娜家門前聽見她唱的那首歌。

米娜唱歌的時候不會像說話時異常停頓,就像聲音是從她身體裡自然發出的。她的歌聲很美,甚至比慶功宴請來助興的歌手還要好聽。如果她能好好在村子裡長大的話,或許有機會利用這個天賦成為吟遊詩人。只可惜現實沒有如果。

藥師寺終於放下手,緩緩坐起向後靠在座椅的邊緣,兩人一起抬頭看向車廂頂部,情緒竟在歌聲中慢慢沉靜下來。歌聲帶走了他們的焦慮與惶恐,而希利亞知道這並非離變種的異能,是她與生俱來的能力。

在歌聲結束後,一切恢復寧靜。

過了很久卡奧利才邁步走回車廂,而車內的兩人一狗也爬上椅子重新坐好。令人意外的是起步之後藥師寺沒再受暈車之苦,反而能正常看向坐在自己前方的卡奧利。

「魔核結晶呢?得用那個才能跟冒險者協會交差,說我們順便把事情解決了。」

卡奧利不著痕跡地皺了一下眉,接著才緩緩從袖口掏出一小塊東西交給坐在對角的希利亞。那是一小塊黑色的小石頭,僅有櫻桃核大小,表面就像含著沙石一樣凹凸不平,看上去跟「結晶」一點關係都沒有。希利亞愣了一下,還以為卡奧利是在跟自己開玩笑,可石頭隱隱傳來的微弱魔力卻讓他不得不承認,這就是那個女孩最後留在世界上的全部。

「……為什麼能殺死她?」藥師寺還在持續發出沒有人想回答的疑問,原本已經打算休息的卡奧利瞪向他,半晌後才回答:「沒有殺不死的魔物。」

「那你是怎麼辦到的?」

卡奧利閉上眼不再回應,而藥師寺也識趣地閉嘴放棄追問。龍車再次調頭向著山下奔馳,車廂內逐漸被沉重的氣氛籠罩。

顛簸的山路逐漸讓藥師寺重新陷入屬於自己的地獄,而希利亞的目光卻始終無法離開手裡的結晶。他不斷用指腹輕輕摩擦它粗糙的表面,就好像這樣能把微不足道的哀悼之情傳遞給米娜一般,腦子裡始終想著為什麼這麼一個少女會在花一樣的年紀遭遇這種事,最後連屍體都無法被埋葬,僅剩的結晶還是這麼一個送給收藏家都會被拒絕的模樣。

他就這麼一直思考這沒有意義的問題,直到一個小小的,在龍車移動時幾乎會被忽略的細微響動,手上的結晶裂開了一道細紋。

希利亞倒吸一口氣,不確定自己到底幹了什麼好事——他從沒見過任何魔核結晶會脆弱到裂開的。他微微抬起頭,果然看見卡奧利也在看著自己,於是心虛地立刻又把目光拉回手上的小東西。

黑色的層狀結構在他手上碎裂,脫離本體的部分迅速化成灰煙消失,而剝落之後被包在最中心的,是一顆閃爍著粉色虹光的晶體。

如同塞壬的珍珠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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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世界以痛吻我,而我報之以屍歌 03.至死不渝

離變種的魔核晶體在希利亞手心,一遍一遍被細細摩挲。漆黑而乾癟,就像混了沙石的泥糰子一般,與此前他們見過那些絢爛的晶體完全不同,甚至尺寸都小很多,只比櫻桃籽大一些而已。 藥師寺並未對這可憐的結晶進行評價。並不只是因為暈車,這趟旅程為他帶來夠糟糕的體驗了,他現在只希望眼睛一閉一睜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