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31日 星期四

【原創】末日殞火


安靜,優雅,就像教堂裡那已經破敗不堪卻莊嚴肅穆的女神像。這是繆澤對辰砂的第一印象。

她渾身覆蓋著雪白的毛皮,僅有臉部和手掌能看出人類的模樣。兔子長耳垂於雙肩,灰色的角從頭頂向後彎,又向前環抱她的長耳。她的腳步很輕,偶蹄踩在木板上幾乎沒有聲音。她還有一條長尾巴,同樣被白色長毛覆蓋,保持著離地十公分左右的距離微微彎起。

她美得很不真實,就像一尊石膏像——雖然繆澤也沒見過真的石膏像,只是從還沒徹底散架的古籍裡看到幾次。

可當辰砂睜開一路閉著的雙眼時,繆澤猛然找回理智。

那是一雙兔子的眼睛,放在人類的面孔上尤其詭異。沒有眼白,虹膜的顏色彷彿都能看見血液在裡面流淌。

這是怪物的眼睛。

在短暫的呆愣後她轉身逃離人群,強烈的異樣感讓她胃裡一陣翻騰,扶著廢墟的牆忍不住角吐了出來。

村民的情緒在沸騰。神女的到來彷彿是救世主,受到祝福的村子都能趨吉避凶,從巨大掠食者爪下逃脫,也為採集帶來更多收穫。人們誠心跪在神女面前,一個個都在發願,不計後果。

繆澤最後還是被媽媽擰著耳朵去見了辰砂。她端坐在教堂裡村民為迎接她準備的軟榻上,逐一在孩子的額頭抹上聖水祈福。她的臉上始終保持著淺淺的微笑,狀似溫柔慈悲。可在繆澤眼裡這就是個極力模仿人類的異種。

她無法從那雙兔眼裡看見屬於人的溫度。

她又想逃走,結果被媽媽按在辰砂面前。她們之間相隔僅僅幾十公分,繆澤幾乎都能聞到她身上屬於野生動物的氣味,同時也讓她看見辰砂一身白毛底下若隱若現的紅。恐懼在她每一根汗毛裡叫囂,在辰砂抬手時縮起身體,好像這樣就能變得透明,不會被對方碰觸。

辰砂的手僵在半空,似乎在思考什麼,最後重新放回自己腿上。她的聲音平緩而溫柔,像是幼貓的囈語,像少女的歌聲,又像老婦的呢喃。

「妳很怕我。」

「……因為妳是怪物。」

辰砂的笑也是那詭異的聲音,聽得繆澤又是一抖。

「妳不需要我的祝福,孩子。妳是特別的存在。」

這句話成了她受村民非議的開始。

人們都說她是被神女拋棄的孩子。

辰砂一如以往只在村子待了幾天便離開了,下次再來也不知道是幾年之後。母親不理解她為什麼這麼抗拒,村裡每個人都接受過祝福,早在繆澤身為奇美拉的祖母年幼時辰砂每隔幾年就會來為孩子們祈福,在她的庇護之下,翼展十米的巨鷹不會襲擊他們的村子,就算氣候異常也不會讓他們任何人因饑荒而死。人造的奇美拉讓人類的血脈得以在天災中延續,而辰砂更是奇美拉之中最特別的存在,是他們的信仰,是他們的希望。

就連繆澤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害怕,但她知道真正的人類應該像母親、或像古籍裡的圖片那樣才對。她本就不喜歡奇美拉,也不喜歡自己能依光縮放的左眼,更討厭村民總把奇美拉當作救世主一般吹捧。奇美拉只是人類的附屬品,是科學家為了讓人類後代適應災變後極端的環境才結合其他動物製造出來的怪物。奇美拉身上流著野獸的血,而且雖然機率很低,但還是有可能異變成讓所有生物都懼怕的瘋狂異獸,為什麼他們還能如此盲目地將這些異種視為人造神蹟?

「告訴我,孩子,妳認為什麼才是怪物?」

辰砂離開之前問了繆澤這個問題,而她雖然害怕,卻還是給出了明確的答案。

「妳就是怪物。」

她的想法跟村民本就格格不入,在辰砂離去之後大夥便更有理由排擠她,就連繆澤都想知道辰砂到底為什麼不給她祝福?長輩們都說辰砂的愛是無私的,能包容所有人、接納所有人的不同,那為什麼偏偏對她區別對待?

隨著時間過去,針對她的謠言也越發誇張。人們說她是不祥之子,奪走父親的意外也是因為襁褓中的她招致不幸。母親出於保護不再允許她擅自離開兩人棲身的建築殘骸,除了學校哪都不能去。一開始同齡的孩子還會來找她玩,但漸漸地,她的世界就只剩自己和母親,以及偶爾來串門的大伯。

十二歲的某個夜晚,兩個男人從巨型植物撐開的建築裂縫中闖進她們的住所。繆澤驚醒時看見有個男人壓在自己身上簡直要嚇瘋了。她用嬌小的身軀和瘦弱的手臂拼命抵抗,過程也記不太清,事後才從母親口中得知自己生生從男人的手臂咬下一塊肉,又拔出一根鏽蝕嚴重的鋼筋砸在襲擊母親的另一個男人腦袋上,一下接著一下,直到母親從後面抓住她的手要她停下。

憤怒退去之後恐懼佔領了她的整個胸腔。她躲在母親懷裡不停哭泣,腿抖得幾乎要站不住。

人們對她的厭惡變成了恐懼。死者的家人每天都嚷著要把她趕出村子。村長雖然也不喜歡她,但這次的事仍站在她這一邊,說是男人先闖進母女倆的家圖謀不軌,很明顯已經違反村子的規定,而她只是合理保護自己和家人而已。一天之內村民就因為這件事分成兩派,為了到底是誰對誰錯吵得不可開交。

就在他們快要打起來的時候,辰砂來了。

原本對立的人群一下子就因信仰暫時和解。所有人都去了教堂,當然,除了她。他們說她是污穢的詛咒之子,不該出現在神女面前,就連母親都勸她待在家。繆澤雖然也不想見辰砂,但這種排擠仍讓她難受,感覺像被全世界拋棄一般。她知道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但還是很茫然,不能理解到底為什麼會被這樣對待。

不過沒多久就有人跑回來,隔著一條街在屋外大呼小叫,說神女想見她,讓她快去教堂。

開心嗎?也沒那麼開心,一想到辰砂她的胃就開始翻攪。但要說不開心,至少她還是參加了重要集會,並未被完全排除在外。

辰砂的面容沒有任何改變,一雙兔眼仍看得繆澤背脊發毛。她依舊懼怕著這個存在,可意外的是自己已經能控制住顫抖,徑直走到她的軟榻前坐下。

「長大了呢。」這是辰砂看見她後的第一句話,不等她的回應,那雙兔眼又掃向其他人,收起笑容冷下臉問道:「為何不讓她見我?」

「她是受詛咒的孩子,不應該出現在您的面前……」

「詛咒?」辰砂微微歪頭,雪白的長髮和垂著的兔耳也隨之擺動。「何出此言?」

大人們面面相覷,接著有人說了前幾天她和兩名入侵者的事。辰砂聽完只是又勾起淺淺的微笑,看不出想法或情緒,卻叫人感到脊背發涼。

「你們認為一個十二歲的女孩拿得起鋼筋、還能用來打人嗎?」

沒有人回答。事實上冷靜下來後的繆澤也曾試過,但她根本無法抬起這麼重的建築材料,何況用來打人的鋼筋上還連接著水泥塊,就算是成年男性也不見得拿得動。

不過這麼說的話,母親又為什麼要騙她和村民?

「可是您不願為她祝福。」

沒等她細思,一個稚嫩的聲音便說了這句像是在指責的話。辰砂看向出聲的方向,幾秒的沉默卻像幾世紀那麼久。

「你們都是這麼教導孩子們的嗎?」她的語氣冰冷,最靠近她的繆澤只感覺自己被這道聲音貫穿,咬緊牙才沒讓顫抖的牙齒敲出聲音。「我當時只說繆澤是個特別的孩子,不需要祝福,沒說過她被詛咒。」

人們害怕地一個個跪倒在她們身邊,一聲聲懺悔卻都是對辰砂說的,而她這個事件的中心卻像個局外人,甚至有種微妙的抽離感,彷彿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一樣。她知道村民只是害怕辰砂不再眷顧這個村子,並不是真心覺得自己做錯事,也不覺得應該為他們對她的行為感到愧疚。

「你們該道歉的對象是繆澤。曲解我的意思排擠她、甚至想傷害她,這樣的村子未來發生什麼憾事,我想都不足為奇了。」

辰砂的話很重,但也就點到為止,後來還是照例為孩子們祈福。這次繆澤也被她在額頭上抹了聖水,算是斷絕了村民對她的猜忌。

在例行的祈福結束後,辰砂指名讓繆澤負責在她離開前服侍她。繆澤不理解自己究竟哪裡得罪這尊大神,要知道村裡幾乎所有家長都想把孩子塞來做這份工作,這種差別待遇只會害她招來更多嫉妒。

然而這也是繆澤這輩子最輕鬆的一段時間。沒有人敢在辰砂面前對她指指點點,辰砂也不是什麼嬌慣的性格,除了鋪床和拿水拿食物基本上也沒其他事可做,只要安靜待在旁邊就行。

辰砂大部分時間都在聽村民告解。沒事的時候也會在村子裡閒逛。她有時會看著遠方一座大樓很久很久。那棟樓非常高,灰濛的雲霧籠罩它的頂端,好像在整個城市都能看見它。樓身從三分之一處斷裂傾斜,看起來隨時都會倒塌,卻又被巨型植物纏繞固定,兩者幾乎合而為一。只有在這種時候繆澤才不會那麼害怕她,她總有種感覺,辰砂在做這些事的時候看著的是過去的某個時間,而不是現在。

她知道辰砂已經活了很久,只是沒人知道具體的時間。但她是奇美拉,所以肯定是天災後才被製造出來的。如果是老師說的第一批投放跟人類雜交的奇美拉,那至少也快兩百歲了吧?這麼說她應該也有孩子,不知道她為什麼沒有持續眷顧自己的後代,反倒這樣四處流浪。

繆澤的想法天馬行空,直到辰砂用手指輕彈她的額頭才回神。她驚恐地倒退三步,感覺自己如果有毛的話肯定都豎起來了。然而辰砂只是笑吟吟地看著她,問道:「妳在想什麼?我靠那麼近都沒發現。」

「……跟妳沒關係。」

辰砂沒再說什麼,又看向遠方那棟被植物纏繞的大樓。

「那棟樓,原本是這個城市的地標,世界第幾高的高樓來著。我媽媽曾允諾我要帶我去裡面玩,可惜樓都塌了,她也死了,這個諾言始終沒有兌現。」

繆澤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這麼說。她偷偷看了辰砂一眼,仍看不出她的情緒。

「媽媽是指研究員嗎?」

「可以這麼說,但她確實是我的媽媽。我的人類基因來自她,她也一直把我當親生孩子。我們就像人工進化裡的女主角跟她的造物,只不過發展沒那麼變態。我還是個有人類理智的生物。」

「人工進化是什麼?」

「一部電影。」

「電影是什麼?」

「舊時代的戲劇娛樂,可以被儲存起來重複欣賞。」辰砂的嘴角漾起一抹淺笑,這次繆澤終於看出來了,她是打從心裡對這個記憶感到開心與懷念。

「妳見過災變前的東西嗎?」

「見過一些。災變不是突然毀滅人類文明,它花了將近十年改變整個生態,而在這個衰敗的過程,我很幸運地還有機會能享受最後一點繁榮。」

看著累積千萬年的文明在十年內崩塌,每天都有無法計量的生命死去,來不及處理的屍體繼續引發瘟疫造成更多死亡。隨著各個階層的人迅速消失,城市功能停擺,大陸之間的聯繫中斷。一些適應下來的動物變得越來越大,人類的生活卻在向著百萬年前倒退。那可不是美好的時代,繆澤光是上課聽著就覺得可怕。但她並不想跟辰砂深談下去,因此沒有繼續回應。對方想讓她踏足自己世界的意圖實在太明顯了,她不知道對方的目的,只是有種必須就此打住的感覺,不過也免不了偷偷嘀咕些抱怨。

「會幫妳取這種名字的也不是什麼好人吧?」

辰砂並未對她的冷漠和失禮感到生氣,而是將話題改向別處。

「妳真的很怕我。為什麼呢?」

繆澤不知道怎麼回答,或許是直覺,或更野蠻的說法,就是本能。辰砂的外貌結合了一切無害的生物,而她本身也跟這些動物特徵一樣是純粹的素食主義。但繆澤就是覺得她很危險,無論如何都不該跟她靠得太近、太久,就算背離族群也必須離她越遠越好。

就算討厭奇美拉,她也不會如此懼怕他們,甚至能假裝友好。辰砂給她的感覺就是很不對勁。

這次分別前,辰砂又問了她那個問題。

「妳覺得,什麼才是怪物?」

這次繆澤沒再馬上回答。辰砂是怪物嗎?她會為一段風景感到懷念,會因為她被村民欺負而生氣。繆澤無法再將一個有情感的個體稱為怪物,但她同樣無法忽視辰砂身上的異樣感。辰砂依舊是那個危險到令她心生恐懼的存在。

「如果答案已經動搖的話,只要繼續前進就好了。總有一天能想明白的。」

十三歲半成禮後,孩子們都要跟著大人開始外出尋找資源。原本繆澤是跟著採集組搜尋果實和飲用水,可才第三天就發生意外,再次讓她成為眾矢之的。

她不記得事情發生的確切經過,只是一瞬間感覺背脊竄過一陣寒意,她想提醒其他人卻發不出聲音,只能自己向前撲倒,幾乎就在同時巨大的風壓伴隨震耳欲聾的振翅聲從她身上急速掠過,然後是身邊同伴的尖叫,撕心裂肺的絕望透過聲音鑽進她的腦子。當她抬頭的時候一個比她大兩歲的女孩已經被巨化蜻蜓帶上天空,轉眼便消失在建築物的殘骸之間。

女孩的母親扯著她的頭髮尖叫,問她為什麼要躲開,為什麼能躲開?該死的明明是她,為什麼卻是那個女孩被抓走?

還沒回神的繆澤愣愣地被女人搧了好幾個耳光,直到雙方被其他隊員拉開。其實這種事時有發生,她的父親同樣也是被巨化野獸叼走的。雖然令人難以接受,但為避免折損更多人,他們從來不設法營救。

村民雖然都知道這就是個無奈的悲劇,可難免還是會聯想到她的父親和那些詛咒傳聞。採集組不願再帶她一起行動,可如果無法付出勞力,村子很有可能將她驅逐。

幸運的是狩獵組的隊長後來決定讓她加入。比起詛咒,他似乎更相信繆澤對危機的反應能力。

然而繆澤並不想去狩獵組,主要原因還是大部分帶有奇美拉特徵的村民都在這邊。他們有的有靈敏的聽覺或嗅覺,有的有獸肢跑得很快,有的力氣比其他人更大。繆澤看到他們就想到人類竟悲哀到必須依靠跟別的動物結合才能生存,心裡難免泛起一股噁心。可她也不想離開村子,或許是對外界未知的恐懼,也可能是仍舊放不下母親,她對這個不斷排擠自己、也被自己厭惡的村子有著扭曲的依戀,最後只能選擇接受去狩獵組的安排。

大伯也在狩獵組,和他老婆都非常歡迎繆瑟的加入,決定的當晚就帶著酒來她們住處慶祝,還說如果繆澤能獨自狩獵的時候就弄一把槍給他。槍枝和彈藥都是非常稀缺的東西,繆澤不覺得他真的能送給自己,但還是向他道了謝。

大伯有著跟她一樣瞳孔能縮放的綠眼睛,頭上更長著一對羚羊角。因為和繆澤的父親是雙胞胎,兩人的外貌和動物特徵完全一樣,也讓繆澤總對他抱有莫名的親切感。不過母親總說他們兄弟的個性完全不同,繆澤完全承襲了父親的內在,喜歡質疑但又悶不吭聲的性格根本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所以不能把大伯當作父親的代替品。

雖然繆澤也沒這麼打算就是了。

第一次打獵隊伍就有不錯的收獲——一隻比人還高的山羊,於是她的第一堂課就是如何把獵物肢解帶回村子。他們的動作必須很快,畢竟只要離開村子就會失去庇護,掠食者是會對他們出手的。

「聽說舊時代這種體力活都是男人在做。」大伯熟練地卸下羊腿時這麼說:「但是多虧奇美拉的基因,女人也能分擔這些事。」

「是是是,我們要生孩子顧孩子還要幫你們做一堆有的沒的,事情變得更多了。」他老婆故意把血濺在他身上,夫妻倆一如平常地歡樂。

大伯的老婆因為是第四代,身上基本已經沒有動物特徵,但仍保有比一般男性更強健的體魄和力氣,大伯怎麼也不敢真的跟她打起來。繆澤喜歡看他們夫妻倆小打小鬧,有時候也會幻想如果父親還在,是不是母親也會這麼快樂。

在狩獵組的生活十分充實,繆澤學習的速度也很快,從追蹤、埋伏到佈置陷阱,她彷彿就是為此而生。狩獵組的隊長非常欣賞她,不用大伯開口就主動教她如何使用獵槍。由於能煉製子彈的人非常少殺傷力又大,槍彈成了只有老獵人和村長才能持有的東西,特殊待遇自然讓不少人反對——尤其那個女兒被蜻蜓抓走的母親更是激烈反對。不過在隊長不斷保證她絕對比任何人有能力駕馭這些人造怪獸之後村長還是同意撥出一些子彈讓她練靶。

繆澤從未如此感謝某個人。這些百年前的古董被保存得很好,重量比想像中還要沉。隊長手把手地教她拆解、組裝、保養,第一次射擊時她的肩膀差點脫臼,更是被耳邊的爆炸聲震得耳膜發脹。但她或許天生就是個獵人,很快便掌握開槍的要領,也越發享受在長時間瞄準後扣動扳機、撞針擊發子彈那一瞬間火藥炸裂的感覺。

「妳一定要記得,除非生命遭受威脅,否則絕對不能把槍口對向人類。」隊長在見識過她的槍法後語重心長地說,頓了頓又補充道:「奇美拉也不行。我知道妳不喜歡他們。」

「我不會的。我保證。」

漸漸地建築物與地下鐵路這種經常有危險生物盤踞的地方也成了她的獵場。她沒有過人的五感,跑得也不快,更沒有讓人驚艷的怪力,但她就是特別敏銳,尤其面對危險時,她就像有什麼高精度雷達一樣,總能搶先一步做出應對,甚至反守為攻殺死掠食者。她開始能帶著兩個成員組成小分隊單獨狩獵,偶爾也會跟著採集組保護他們。

隨著她的戰績越來越亮眼,詛咒之子的事似乎也被人們遺忘了。十六歲成年禮之後就開始有不少人來提親,連其他聚落的人都有專程跑來認識她的。但繆澤誰都沒答應,她煩透了這些只想著沾她光的傢伙,而她沉默又有點怪異的性格也確實讓某些人打了退堂鼓。

然後在一個炎熱的夏季,一群外來者縱火燒掉了城市北部的植物。

他們說要信奉太陽,植物是災變的根源,失去棲地才能趕走可怕的巨化動物。可植物的根系能鎖住水源,植物的枝葉能抵擋熾熱的陽光,避免城市裡的水泥過度吸熱。巨化的果實是重要的食物來源,植物上鳥巢裡的蛋也是採集組的目標之一,更別說缺少植被的掩護,空中的掠食者更容易發現他們,只要一離開群聚地就會被抓走。

城北很多聚落都受到波及,聽說還有人被奔逃的動物踏平。失去家園的難民流竄到南部村落,大量外來者讓繆澤感到非常不安,可生活在這個城市的聚落多少都沾親帶故,他們沒有理由拒絕這些人的加入。

其實巨型植物長得很快,過兩年就會恢復生機。但現下的情況非常糟糕,食物的匱乏和令人難以忍受的高溫迅速消耗著人們的精神和體力,整個村子都被一股壓抑的氣氛籠罩。

而就在這時,繆澤發現自己有了奇怪的變化。一開始是頭頂很癢,然後漸漸變成疼痛。那不是表層的皮肉,就像骨頭被擠壓變形一樣。她無法克制地按壓那個地方,但很快她就發現,自己頭上長出了一對犄角。

她想起大伯頭上那對顯眼的羚羊角,又長又直,而作為雙胞胎她的父親也有這個特徵。然而他們從小就有長角,而且也沒聽說第三代還會有這麼明顯的動物特徵。

她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比起生長痛,她對自己即將變成怪物的事更為恐懼。媽媽雖然也沒有頭緒,但明白這種時候發生異變肯定又會被村民往詛咒的方向造謠,於是先縫一頂帽子讓她遮住。

「辰砂大人應該快來了,她可能知道該怎麼辦。」媽媽安慰她。

然而這只是個開端,更糟糕的事遠不止於此。

動植物大幅減少,村裡的人口又突然增加,飢餓已經變成了家常便飯。狩獵組經常必須跟巨化的掠食記搶奪食物,而子彈是稀缺資源,縱使繆澤和其他老獵人槍法再準也不可能每次都開槍制止,有幾次大伯的老婆為了保護食物跟那些掠食者起衝突弄得傷痕累累,最後村長還是決定如果那些體型巨大的動物把他們辛苦捕獲的獵物搶走也不要正面起衝突,人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後來有外來者出了讓他們去搶小型掠食者——比如野化的狗群,結果導致狩獵組兩死三重傷,繆澤跟其他幾個隊員多少也都掛了彩。人力的折損讓情況更加惡化,就在這時,有個流言悄悄在村子裡傳開。

「奇美拉不算是人類,吃掉他們也不算殺人,更不是同類相殘。」

繆澤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還以為是什麼爛玩笑,但她很快便發現已經有人把事情當真了越來越多人用某種怪異的眼神看向自己昔日的奇美拉同伴,然後有一天,一個第二代的七歲孩子失蹤了。

三天後被找到的孩童屍體殘破不堪,臉被布包住,手腳和內臟都不見。大家聽著孩子的家人發出痛苦的哭嚎,可沒有人願意點出他身上的傷口比起野獸啃咬,更像是被利器一刀一刀剜剮。

孩子的父親是實驗室長大的奇美拉,從小就在學校跟同齡的村民一起學習成長,成年後才被投放到村裡結婚生子,而他在幾天後也消失了。遺體沒有被找到,有人猜他可能被野獸叼走,但大家都清楚擺在餐桌上的是什麼肉,狩獵組可沒帶回任何東西。

這是繆澤第一次在辰砂以外的人身上感到恐懼,甚至面對巨化狼群時都沒如此害怕過。她深知奇美拉雖然不是人類,但他們會思考,會說跟他們相同的語言,除了長相和因動物特徵而被強化的感知,他們跟人類其實沒有太大的區別。於是她開始拒絕吃任何來路不明的食物,只有自己打來的獵物才能讓她安心享用。就算不喜歡奇美拉,她也不想無意間吃了自己的鄰居。

而就在第四個受害者出現之前,辰砂終於來了。可村民們的信仰已經變成了某種偏執,他們相信只要她一直待在這村裡這場噩夢就能結束,跪在辰砂腳邊希望她能留下。

「我不該長時間待在同一個地方。」

辰砂的聲音一如既往地詭異,語調也一如既往地平穩而溫柔。可人們已經無法放開任何抓到手的希望,他們沒辦法想像事情還能怎麼變得更糟,他們只想活下去。

於是他們囚禁了辰砂。

神女沒有任何反抗。她隔著人群凝視著繆澤,而這一次,繆澤只覺得她身邊簇擁著的人群比她本身還要可怕。

她第一次萌生了必須離開這裡的想法,而且不只是自己離開,她還要帶走母親和辰砂。

然而母親拒絕了她的提議。她在這個村子出生長大,被分配的工作也都是在村子內部,從沒離開過這個地方。她的眼神悲傷卻又帶著點欣慰,她說很高興看見繆澤能夠獨立做出決定。

令繆澤意外的是,辰砂也拒絕了她的提議。

「就算離開這裡,下一個聚落也會把我囚禁起來。這種時候大家沒辦法再考慮別人,只想自己活下去。」她半臥在木籠裡的軟榻上平靜地說:「不過不用擔心,他們出於信仰不會傷害我的。反倒是妳,離開才是正確的選擇。妳從來都屬於更廣闊的天地,而不是這小小的聚落。妳才是一直被囚禁著的人。」

繆澤聽不太懂辰砂的話,反正就是要她逃走的意思。但無人陪伴繆澤又開始游移不定。或許,或許其實大家沒有吃掉同伴呢?或許失蹤者都只是巧合而已呢?她試圖安慰自己。

直到大伯的屍體在附近倒塌的樓房裡被發現,那種冰冷的恐懼才真正沁入她的心脾,逼她下定離開的決心。

這些村民已經瘋了。

這可是跟他們一起生活幾十年的同伴,甚至是他們的親戚,他們的朋友。可彷彿只要把臉遮住,他就只是一頭牲畜而已。

大伯老婆的哭聲在巷弄裡迴盪。而繆澤不知道自己的眼淚是出於悲傷還是恐懼,當晚她回家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只跟母親做了道別便偷了把獵槍離開村子。臨別前母親替她戴上帽子,然後要她好好保重,那畫面簡直就像要永別,繆澤感到一陣酸意從心口流過,忍不住用力抱了抱她。

離開村子後她便沿著幾乎跟大自然融為一體的道路向南前行,直到再也看不到那個地標大樓才慢下腳步。她想或許有一天能找到一個適合落腳的地方,看是要找個廢墟還是自己搭一間房子。但在那之前她其實也沒有任何明確的目標。

逃離了村子,異變卻如影隨形。

兩個月後她的牙齒脫落,長出了又尖又長的犬齒,一開始還一直刺傷她的嘴唇,卻讓她在和野獸搏鬥時多了一個武器。不過就在繆澤適應這個變化之後,有一天突然感覺自己骨盆以下的每根骨頭都在隱隱作痛。

當時她正好經過一個廢棄村莊,裡面都是兩層的泥磚房舍,看被植物侵襲的狀態至少已經有十幾年無人居住。她挑了一間屋頂和牆面比較完整的住了進去,在接下來的兩週內,她感覺自己的身體連同靈魂都要被無形的力量撕裂。骨骼自己拉伸又擠壓,骨盆也在吱呀變形,反覆暈厥再被痛醒。

她終於被迫面對一個事實,作為一個原本幾乎沒有其他動物特徵的人類,她卻像少數奇美拉在異化。她的身體可能會停在某個異變階段,也可能就這樣失去人性成為異獸,無法克制地攻擊所有活物直到生命終結。但村裡的老人和老師都說只有奇美拉會變成這種怪物,她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然而或許是因禍得福,在第五天的時候,另一個逃亡者出現在了廢村。

那一個長相漂亮的少年,有著像書中大海一樣蔚藍的眼睛,厚實毛絨的耳朵,白色的翅膀以及長長的帶著斑紋的尾巴。他被她痛苦的呻吟吸引過來,分享為數不多的食物和飲用水,替她擦汗,為她守夜,用野獸般的威嚇聲驅離想趁火打劫的掠食者。

他的名字叫曦,是個很愛說話的奇美拉。從他喋喋不休的講述中繆澤得知他出生的實驗室早在幾年前就被一群瘋子摧毀。失孤的幾個奇美拉被附近的聚落收養,最年長的曦也不例外。然而他們的聚落也出現了跟繆澤那邊幾乎一樣的情況,城裡的植物被另一群神經病燒毀,人們因為饑荒失去理智開始殘害同伴,甚至到了與人類無異的第三代還第四代都不放過的程度。曦在事發最初就帶著其他孩子逃走了,可後來在各種意外中走散或是被掠食者襲擊,他在三個月前失去了最後一個同伴。

「幸好我遇到妳了,不然繼續一個人這樣漫無目的的走我肯定會發瘋。」曦如是說。

繆澤覺得他很煩,這輩子就沒遇過如此聒噪的人,何況對不請自來的陌生人她也無法卸下防備。但她的腿正在承受異變,無法逃脫的情況下也只能自我安慰至少這傢伙的聲音蠻好聽的,語調溫柔得像冬天的暖陽,也經常在關心她的變化,看得出來應該是個濫好人。

異變最後停在腿部的變化。繆澤花了點時間重新適應後彎的雙腿和多出來的尾巴,在那之後她得到了獵豹般的爆發力。她能追上逃跑的兔子,也能跑贏陸地上大部分的掠食者。她其實已經不需要曦的幫助,但不知道為什麼,最後她選擇與對方同行。

在漫無目的地亂走幾天後,他們來到一座藏在深山裡的湖邊。那天天氣很好,天空沒有一片雲,平靜的水面就像一面鏡子映照著飛過的鳥群,美得很不真實。曦說要是能記錄下這個畫面就好了,只可惜他們都沒有傳說中的相機也不會畫圖,只能坐在湖畔,努力將此刻牢牢印在腦海裡。

風吹來初秋的氣味,明明還是那麼熱,卻讓人忍不住放鬆下來。

或許是氣氛的關係,繆澤難得主動開口坦白自己對家鄉的不安。母親雖然完全沒有動物的特徵,但那些村民已經殺死多年的同伴了,很有可能連人類都不放過。當然她也不是想徵求他的同意,只是出於在狩獵組的習慣,做好決定之後必須先告知隊友罷了。曦看著湖面偶爾出現的漣漪沉默許久,藍色的天空染在他的眼睛上,看起來就像兩顆漂亮的琉璃珠。

他最後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們會這麼做的。但是如果妳堅持要回去,我會陪妳。」他說,不知為何突然伸手摘掉繆澤的帽子露出那對羚羊角。繆澤狠狠瞪他一眼,把帽子壓了回去,然後曦才接著說下去:「進去大概會引起騷動,所以我會在村子外等妳。但妳要答應我,結束之後陪我去一個地方。」

「只要不是什麼危險的地方就答應你。」雖然一個人回去也無所謂,不過繆澤還是妥協答應。

「肯定比妳的故鄉安全。」曦伸展自己的羽翼,調笑著回應:「這麼大的雞翅在面前晃來晃去誰受得了?」

繆澤知道他只是想緩和她的不安,但這真的不好笑。她無法想像這些人到底是怎麼對一個跟自己說著相同語言的生物下手的,而她總有種感覺,這種事只要開了頭就不會有結束的一天,直到所有人死去。

曦也意識到自己講了不怎麼好笑的事,收起羽毛低下頭,有些不知所措地偷偷看她。他明明是從實驗室走出來的、純正的奇美拉,繆澤卻覺得他比過去自己認識的任何人更像一個「人類」。

然而故鄉的狀況比她想像中還要糟糕幾百倍,其他聚落幾乎都被廢棄,他們村子附近更是瀰漫著不祥的氣息,連曦都忍不住皺起眉頭。而繆澤更是感覺背毛都要豎起來了。

天空盤旋著不少食腐鳥類,這相當反常,以往只要接受過辰砂祈福的村子都不會有掠食者或異獸接近,何況辰砂還在他們村子裡。繆澤知道村子肯定已經出事了,神經也隨著接近愈發緊繃——那不是害怕,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不太會對眼前的危險感到恐懼,好像大部分危機都能化解。但故鄉卻給她一種不該接近的感覺,她的雷達正在發出警報,彷彿在宣告著那已經不是她能插手的事。

曦依約留在城郊的樹林裡,在他的要求下繆澤承諾天黑之前一定會回來。

雖然有狀況很糟的心理準備,可進了村之後繆澤還是被眼前的畫面震撼得說不出話來。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有些已經被動物啃得面目全非,但更多是繆澤叫得出名字的臉。到處都能看見血跡,有些是新鮮的紅色,有些已經氧化變黑,甚至還能看見內臟的殘骸。腐肉的臭氣瀰漫在每個角落,這絕對不是為了食物,而是內鬥,對人類幾近滅絕的時代來說最糟糕的狀況之一。非必要的屠殺讓繆澤從生理到心理都感覺無比噁心,厭惡感不停捶打她的胃,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沒真的吐出來。

村裡的某些地方還能聽見僅存的人在叫罵和駁火。子彈大概已經被浪費完了,他們開始用最原始的方式互毆,行為比她見過的任何野獸都要瘋狂和野蠻。她一點都不想知道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只想確定母親是否安全,加快腳步在植物與廢墟之間穿行,很快便回到自己住了十幾年的建築。

然而她沒有見到母親的身影。曾經的家裡只剩下一片狼籍,看起來應該發生過激烈的搏鬥。地上與牆上大塊深色的噴濺痕跡,桌緣和床上尤其嚴重,繆澤不小心踢到了什麼,仔細一看才發現是斷牙,好幾顆嵌才地上的污漬裡。

繆澤用力閉上眼。這個結果其實是意料之中的,卻還是讓她整個腦袋嗡地一聲徹底空白,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思考。可悲傷沒有像想像中那樣席捲而來,她甚至感受不到任何情緒,就只是呆呆站在原地而已。

不確定自己到底愣了多久,繆澤才像機器一樣慢慢開始移動腳步在廢墟裡轉了一圈。或許也是幸運,她沒有找到母親的屍體。她在母親的床上又坐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抬手拿下帽子輕輕放在被子的污漬上,用力搓了搓臉讓自己清醒一些。

然後她想到了辰砂。

神女不應該讓這種事發生的。繆澤不知道自己當下到底是什麼情緒,可能是憤怒或悲傷抑或焦慮,也可能只是想找個人怪罪,又或者是想得到什麼她其實根本無法接受的答案。在這之後她鬼使神差地去到了教堂,而辰砂果然還在那裡。

她坐在木籠內,靠在後面的牆上緊閉眼睛,已經不再是那莊嚴肅穆的模樣,卻仍像教堂裡的女神像那般美麗。她身上沒有任何衣物遮蔽,污穢附著在原本雪白的毛皮上,再往下便能看見她原本是雙腿的部分如今是一片空蕩。繆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這可是村民們信仰的神女,而他們竟然連她都沒有放過。

她覺得自己的精神已經快到極限,好像有什麼要從腦子或胸口爆裂而出。

辰砂似乎早就知道她的到來,但直到她來到柵欄前才緩緩睜開眼。繆澤仍舊無法從她的眼裡看見任何情緒,可她已經不再害怕。

辰砂朝她抿起嘴露出淺淺的笑,也就幾個月不見,他們卻像告別了半個世紀。

「妳早就知道會變成這樣了。」

「是的,孩子。」

「那妳為什麼還要留下來?」

繆澤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出來。但辰砂沒有回答,而是問她為什麼要回來?

於是繆澤也學她,反問道:「妳要離開這裡嗎?」

殘缺的神女看了她好一陣子,接著發出低笑,聽上去有點苦澀,卻又有點欣慰。

「帶我去能看見天空的地方吧。」

她將辰砂揹到背上時能聽見她咬牙發出的喀喀聲,沉重卻溫冷的氣息噴在她的後頸,幾乎壓抑不住的咽嗚鑽進了她的耳朵,最後將額頭緊緊貼在她的肩上。繆澤第一次意識到這個總是被崇拜著的神女其實也是血肉之軀,她會受傷,會疼痛,也會死亡。

辰砂沒有大腿中段以下的部分,繆澤也很難抓住她的腿固定,最後只能找些布料將對方綁在自己身上。雖然辰砂很輕,但背著個人繆澤還是無法繼續在到處都是植物和倒塌建築的村子裡潛行。於是她乾脆站上大路,壓低重心用那雙屬於其他生物的雙腿全力奔跑。她的速度比想像中還要快,甚至能從鬥毆的人們頭上飛躍而過,很快便離開村子回到城郊。

曦看見辰砂先是一愣。他不是周遭的居民,不清楚辰砂對這片地區幾個聚落的意義,但這副慘況仍令他感到憤怒。然而在咧咧罵罵的同時他也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辰砂身上,這讓繆澤感到莫名的安心——這傢伙一如既往地是那個熱心的濫好人。

他們在城郊紮營,盡可能用營火維持辰砂的體溫。幾隻食腐大鳥就停在附近,曦發出威嚇的聲音也無法驅離,但也沒繼續接近。辰砂靠在繆澤身邊,即使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她看起來仍舊那麼從容。

「知道牠們以前為什麼不敢靠近我待過的地方嗎?」

「……因為害怕。就跟我小時候一樣。」

「哈哈,是的,妳長大了呢。」辰砂的笑聲比起以前放鬆許多,就像脫離了一直以來的束縛,帶著令人悲傷的豁達,「但牠們現在也還是不敢靠近這裡呢,只會遠遠的看。」

「……為什麼?」

「因為這裡仍有牠們懼怕的東西。」

繆澤抬眼看了眼難得安靜的曦,而不明所以的曦則回以一個微笑。

「是他嗎?」

「是妳,孩子。」辰砂的回答讓繆澤感覺一陣發毛,可卻又好像不是那麼意外。

「為什麼?我跟其他的獵手沒什麼兩樣,頂多就是,作為人類卻異變了,但也沒變成異獸。」

「我看起來也沒什麼威脅性。」辰砂微笑著,要是臉上沒有滲出冷汗,她看起來就跟以前任何時候一樣。「但擁有野生直覺的生物都會害怕我。妳現在不再恐懼並非變得遲鈍,而是妳已經比我更加強大。」

「……我不明白。」

「我也想跟妳解釋,但很抱歉,我的時間不多了。」辰砂垂下眼,白色的睫毛遮住了她的兔眼睛,「我們從出生起就和同類不一樣。而我只能告訴妳一件事,我不是奇美拉。」

連旁邊插不上話的曦都倒吸了一口氣。如果出生實驗室、身披非人的外表卻不是奇美拉,那只有一種可能性,那便是異獸。但辰砂卻又保有人的理智和語言能力,這完全不合常理,至少他們從沒聽過誰異變之後還能維持這般模樣的。

「但異獸會無差別攻擊身邊的動物,妳沒有變成那樣。」

「是的。我身邊的人會代替我承受那份瘋狂,而我卻能一直保持理性。」

所以才不能長時間待在同一個地方,所以本就失去理智的村民才會自取滅亡。

繆澤很想責怪辰砂明知道這件事卻還繼續待在自己村子。可她也清楚辰砂一開始就警告過村民自己不能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是村民執意留下她,甚至不惜囚禁她,然後再發狂傷害她。繆澤不理解為什麼辰砂要放任這一切發生,就好像只是個旁觀者,即使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仍舊保持著事不關己的態度。

然而她也不想再質疑辰砂。這麼做已經沒有意義了。

辰砂在星辰之下永遠地閉上雙眼。她在最後又問了一次繆澤那個問題:「妳覺得,什麼才是怪物?」

繆澤沒有回答。她始終不明白辰砂的目的,沒有要她繼承神女的名號,也沒有要她對人類復仇。明明早就知道她是異類卻從不  點破、明明有機會逃走卻選擇留在村子直到被折磨死去,最後也沒給她這個問題的答案。

「對了,我原本的名字叫晨星。我希望有人能替我記得,我最初並不是什麼致毒之物。」

她被兩人葬在那倒塌的地標高樓附近,一個能看見清澈天空的地方。

繆澤在清晨的陽光中看著墳包許久,仍舊什麼也感受不到,只是依稀開始意識到自己在這天失去了太多,多到她無法負荷。但她哭不出來,想撒氣也沒有理由,更不知道這些錯誤究竟應該要由誰負責,好像不管再做什麼、說什麼都已經沒有意義。

一直沒出聲的曦突然開口打斷了繆澤的情緒。聲音很輕,跟平常一樣溫柔,卻又有點小心翼翼,充滿刻意的目的性。

「接下來妳想去哪裡?」

繆澤依舊沉默,沒有在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卻又像被對方這句話的溫暖擁抱,花了幾分鐘才緩緩吐出幾個字 :「你要我陪你去的那個地方吧。 」 

「那個啊……對不起,我其實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我只是怕妳去過村子就不會回來了,所以想找個理由讓妳答應我會來找我而已。對不起,我不想再失去同伴了。」

繆澤抬頭看著身旁的少年,突然再也控制不住眼淚。壓抑的所有情緒終於在這一刻潰堤,隨著母親與辰砂沒入故鄉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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