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28日 星期一

拾恩教會1

             自從教主失蹤已經過去六百年,這些日子拾恩教會的運營一直都是靠七位噬神者的不懈努力和付出。

拾恩教會的創立者為安德,不同於其他教會信仰的是七十二位新神,他們主張「薩萊神」才是新神之首,甚至是創造新神的最初的信仰。為了感謝神的恩賜,他們每七天就要獻上新鮮的血肉。教主消失前這些血肉會透過教主腹部的巨大的裂口獻祭給薩萊神,而在教主消失之後,這項作業不再是集會的重點,而是由第七位的「侍奉者」獨自進行。

每年一次的例會依舊十分熱鬧。暴風圈仍環繞在總是和大家處不來的「獵殺者」波爾多身上。這次開會「審判者」艾斯梅斯特帶了幾瓶酒來,而「援助者」日禾則幫大家倒酒。偏偏輪到波爾多時日禾卻看著這個只有一米高、外表只有六歲大的小矮子說:「不行,你還未成年。」

可想而知這個號稱有五千歲又是個酒鬼的小老頭立刻從椅子上暴跳起來,正要對日禾發飆就被身後的血僕羅傑眼明手快地攔腰阻止,只能被抱在懷裡拼命扭動叫囂。

穿著傳統女僕裝的日禾發出冷笑。這大概是波爾多成為獵殺者以來最讓他愉快的一次。

「事藥者」安潔爾和「搜捕者」莫妮卡坐在旁邊,事不關己地喝著倒好的酒——事實上也確實不關他們的事,調解紛爭是「協調者」藥的工作,然而這個人卻跟他們一樣優雅地捧起高腳杯搖晃,啜上一口就和艾斯梅斯特聊了起來,完全不管弟弟和波爾多一觸即發的戰爭。

圓桌的另一端,「侍奉者」安潔莉塔正坐在自己副手兼丈夫伊羅得的腿上,讓對方餵食保鮮盒裡的水果沙拉,完全沉浸在兩人的世界裡。

「低賤的人類!我最後一次警告你,用你手上的酒填滿我的杯子,否則我就用你的血來填!」

「好了主人,用不著這麼生氣。日禾,麻煩你了,就當作裝給我吧。」

羅傑努力抓住懷裡的主子,盡可能要大事化小。日禾看著他,思索了半晌之後卻仍搖搖頭。

「副長有自己的份,你的是你的。」

「該死的人類小鬼——」

「欸日禾,你就倒給他吧,反正他再喝也沒幾年……」

安潔莉塔還沒說完就被伊羅得捂住嘴,可惜還是被波爾多聽見了。只見一股腥紅的血霧從他身上炸開,迅速噴向安潔莉塔。幾乎是在電光火石之間,伊羅得抱住妻子轉過身用背護住對方,粗壯而又漆黑的海生類觸手自他腳底的影子飛竄而出擋下了攻擊。

他紅中帶黃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波爾多,觸手像蛇一般立在他身邊,隨時準備進行反擊。

「你以為混種打得過我?我這可是手下留情了。」波爾多完全不嫌事大,輕蔑地笑著挑釁。

「……你若傷到她,就準備結束這漫長的一生。」

「我為你們這些骯髒混種的愛情感到作嘔。幸好你們那個孩子已經……嘿嘿。」

「波爾多,可以了。」眼看波爾多準備踩夫妻倆最大的地雷,藥終於出聲制止他的作死行為,「日禾,倒給他吧。畢竟波爾多也是噬神者的一員,這杯酒是為我們的緣分而喝,別做多餘的事。」

安潔莉塔掙脫伊羅得的保護,也知道自己錯過發作的機會,於是惡狠狠地朝波爾多豎起友好的中指便作罷。

等所有人就座大概是十分鐘後的事了。一直作為七人領導者的藥在所有人終於能安靜下來後清了清嗓子,開始了今天最重要的議題。

「在座雖然是我們拾恩教會最高領導者,不過我們其實一直有一個第八權位無人掌管。安德教主失蹤之前曾交代,這個位子名為『重生者』,準備給予死而復生之人這個職位。」

「別廢話了,你是有人選了嗎?」波爾多單手撐頭,他坐著的椅子上還疊了好幾個方形坐墊讓他能夠與其他人平視。

「是的。有些人可能認識她,她是六百年前的前任侍奉者,因病失蹤後終於在前幾個月回到我們身邊。」藥微笑著起身,向身後的門伸出手。緩緩打開的門外站著一名白髮女子,捲曲的長髮幾乎拖地,雙眼緊閉彷彿正在沉睡一般。她的淺笑就像冰雪裡的春風一般,沒有人攙扶便準確無誤地走向藥,輕輕將手放在他的手上。

席間有人倒吸了一口氣,然後是安潔莉塔不可置信的呼喚:「娜娜姐姐?」

「是的,莉塔。」女子朝她微笑,右手放置胸前,左手輕輕體捏裙擺,向六人深深鞠躬。「小女因私事耽誤了教會的責任,感謝在座的各位代替小女持續經營這個神聖又美好的地方。」

「娜娜姐姐之前去哪裡了?」安潔莉塔睜大眼,要不是伊羅得拉著,她可能已經衝到娜娜面前仔細觀察這是不是本人了。

「嗯……似乎是生了重病陷入沉睡。所幸有安潔爾的照護和努力,才能讓小女甦醒過來。」

所有人的目光在那一瞬間齊刷刷地看向一直沉默著的安潔爾。他的髮色比起娜娜的純白似乎更接近灰白色,金色的眼睛就像會發光一樣。平常開會的時候他總是很安靜,這時候突然被集體注視似乎讓他很不習慣,皺了皺眉頭放下原本拿在手上的酒杯。

「她是被毒害。身為事藥者,盡自己所能拯救她是理所當然的事。」

「喔——我記得前任事藥者好像喜歡過娜娜姐姐,該不會是他投的毒?」

安潔莉塔的話讓安潔爾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些。

「不知道。反正那人屍骨都化了,這種事追究起來也沒有意義。今天的議題恐怕也不是對一個死人究責吧?」

「確實。」藥接下了安潔爾的話,成功將他從眾人的目光中解救出來,「由於我、安潔爾和日禾都認為娜娜符合第八人『重生者』的資格,再加上娜娜本人也希望能再繼續為教會盡一份心力,所以我們今天要來投票是否讓娜娜以重生者的身份回到我們身邊。」

「提問。」向來沉默的莫妮卡舉手突然發聲,在徵得藥的同意後繼續道:「或許元老級的幾位前輩認識娜娜小姐,但像余和其他後來才接手崗位的成員都不了解彼,這樣就要余等投票似乎有失公正。」

「確實如此呢……那麼,娜娜,能請妳先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嗎?」

娜娜似乎也沒想到他們會這樣要求,歪頭思考了一下,然後說道:「小女名叫娜娜,種族是食夢貘,曾經在拾恩教會擔任侍奉者的職位,為教主大人提供祭品。」

「有家庭成員嗎?」莫妮卡問道,她的聲音和娜娜柔軟的感覺不同,酷似冰冷的金屬一樣,這讓她說的話就像在拷問。

然而娜娜沒有生氣,她仍然閉著眼,可大家都能感覺到她的目光似乎轉向了另一邊,而那個方向的安潔爾也隨之點點頭。

「其實,安潔爾是小女的丈夫。在加入拾恩教會之前我們已經相戀。」

「但是,我記得安潔爾是在娜娜失蹤之後才加入的。」這件事似乎是一個重磅炸彈,連日禾都忍不住提問,「我覺得我們必須知道這其中的關聯。」

「沒什麼特別的,就像你們現在覺得莫名其妙一樣,我老婆去個教會然後莫名其妙被毒害,我覺得自己必須知道發生什麼事,所以選擇加入教會。」

「藍西是你殺的嗎?上一任事藥者?」

「誰知道?反正現在的事藥者是我。何況殺人上位的,在座的某些人應該也有份。」

波爾多發出輕蔑的笑聲。與他年幼的外表甚是不同,他的聲音略顯低沉,是成熟的男性嗓音。

「我覺得,安潔爾跟娜娜姐姐的關係不影響娜娜姐姐成為第八……」

「混血白癡,妳就沒想過如果他們謀劃些什麼的話就能互相包庇的問題嗎?」

「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講話都在含血噴人?純種瑕疵品。」

這句話可踩到了波爾多的痛處,他朝著安潔莉塔露出白森森的尖牙,而安潔莉塔卻罕見地沒有跟他繼續瞎攪和下去,而是將注意力放回娜娜身上。

「娜娜姐姐很溫柔,有她在的話教會能變得更強盛。這樣教主可能就會回來了。」

「嗯,何況要說的話,我們可是有兩個元老是兄弟。所以她跟誰是夫妻一點也不重要。」作為元老兄弟中的弟弟,日禾也毫不忌諱地坦承道。「莫妮卡還有想問的嗎?」

「有,我有。」波爾多舉起手,「妳,是不是純血?」

「最初的食夢貘,應該是純種沒錯喔。」

「作為前侍奉者,我想妳應該清楚我們教會的殘酷之處?」艾斯梅斯特也發問了。

「小女知道拾恩教會有活人獻祭的傳統,但不是很確定六百年後的現在有沒有什麼改變。」

「沒有,只是莉塔很喜歡把現場弄得一團糟。打掃內臟很麻煩。」日禾回答。「所幸伊羅得變成食屍鬼了,所以他還活著,能幫忙收拾殘局。」

「啊啦,那真是恭喜莉塔和伊羅得了。」

「還有現在的獻祭不是在教會據點進行,而是由侍奉者自己選擇地點進行獻祭。侍奉者小組目前的主要工作是傳教。莉塔他們會在各地搭祭壇獻祭,主要原因是分散風險。」

「小女能理解。以前的模式太容易被不能理解薩萊神恩典的人針對。莉塔和伊羅得,辛苦你們了。」

「好了,想聊家常可以等例會結束,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我們將進行投票儀式。」藥趁隙打斷幾人,認識大家太久,他也知道再放任幾人敘舊下去很快就會形成女子茶會。

他在圓桌上張開原形的術式,每個人將手放在自己面前空白的圓圈圖形上,在心裡默念三次答案。由於這次決議的問題事關重大,按規定只有正位噬神者能夠參與,參加的人數少儀式自然很快就完成。術式縮到圓桌的中心,接著放出了通過的小煙火。

「三比二,兩廢票。本案予以通過,恭喜娜娜回到八人之位。」藥自顧自地拍拍手,讓日禾攙著娜娜的手坐上始終空置的第八個位置,並順勢拿出高腳杯替她酌了酒。不過這一票之差的結果顯然令投下反對票的人感到不滿,而莫妮卡就是其中一個。她雙手交叉在胸前皺緊眉頭,一雙似火的藍紫龍瞳死死盯著他們的議長,再次提出疑議。

「協調者,余要求亮票。」

「各位,可以嗎?」

在場的人不是點頭就是聳肩,藥隨意計算了一下,接著再次張開術式,這次每個人的面前不再是空白的圓圈,而是立體的O和X在旋轉。

「投同意的有安潔莉塔、安潔爾和……波爾多?」藥有些訝異地望向某個正在品酒的吸血鬼,接著繼續道:「反對票是艾斯梅斯特和莫妮卡。無效票是日禾和我。以上。」

「余想知道各位投票的理由。」

「我想要娜娜姐姐回來。」安潔莉塔倒是十分爽快。「我跟伊羅得剛加入教會的時候才十幾歲,那時候都是娜娜姐姐在照顧我們。」

「安潔爾呢?」

「她想做什麼我都支持她。」

「放閃的有一對就夠了。」藥笑著,交叉的手指卻擰出了喀啦聲,「波爾多呢?」

「胸大,純種。」

「我想也是。艾梅?我蠻意外你投反對的。」

棕色皮膚的精靈族銀髮青年歪過頭,金黃色的眼睛就像星星一般。

「就如莫妮卡所說,我們不認識娜娜,雖然第一印象不錯,但冒然把第八個位子給一個陌生人,站在我的立場,即使知道議題會通過仍要表達反對意見。」

藥點了點頭,「莫妮卡的意見也一樣嗎?」

「是,但余尊重這個結果。」莫妮卡頓了頓,「但是身為議長,汝等兄弟是怎麼回事?尤其是日禾,汝剛剛不是還在幫娜娜說話?」

「我只說她的家眷也在七人之內這件事無所謂。事實上多一個人只會增加我們援助者的工作量,加入或者不加我都不想摻和。」

莫妮卡深吸一口氣,犀利的目光又轉向藥。

「議長呢?」

「我嘛……娜娜能不能待在高層其實對我來說一樣無所謂。以前這八個位子還沒成立的時候大家也是在基層一起努力擴大教會影響的範圍,現在就算娜娜只是普通的信徒,一樣可以用她的方式為教會盡一份心。何況我的工作是協調,不是做決定。」

「簡而言之,你只想看我們耍猴戲。」

「話不能這麼說,波爾多。」藥不慍不火地反駁,「娜娜能在大家的決議中重新回到噬神者之位,我當然是喜聞樂見。我只是不想參與意見左右結果罷了。」

「……余第一次覺得汝等兄弟倆這麼相像。」莫妮卡長吐一口氣,然後拿起酒杯,「敬娜娜小姐的回歸。」

其他人毫無默契,三三兩兩地舉杯慶賀。

 

1.協調者—藥,只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

在一天加班到深夜的路上,藥的腳步停在垃圾堆旁的一個紙箱邊。

水珠不斷從傘骨滾落,大雨浸濕了他的皮鞋。

箱子裡面鋪了一塊毛巾,幾團被浸濕的小毛團靜靜躺在裡面。紙箱已經開始積水,寒冷的天氣讓水溫格外刺骨。

很多時候藥會思考一個問題。神賜予他「生命」的力量,卻奪走了他的感情。他對生命的價值變得無比麻木,不尊重生命,肆意給予和剝奪。這樣他的能力到底是為誰而存在?

啊,如果要找一個寄託的目標,那應該就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日禾了。

他將紙箱抱回了家,也不管身子被弄溼,找了幾塊毛巾將那幾團小毛球仔細擦乾。令人驚訝的是在這樣的低溫下竟然還有一隻毛團還有呼吸,藥離開翻找出他用不到卻還是常備在家的暖水袋,隔著毛巾放在幼貓的身下,接著又拿出吹風機用暖風慢慢將牠吹乾。

眼睛還沒睜開就被迫與母親分離,被放在大雨中慢慢凍死。其實其他生物也跟他沒什麼兩樣,不在乎生命的重量,也不會對這些非智能種族有什麼共情。

小貓回暖之後便開始發出奶聲奶氣的咪咪叫,牠甚至沒有他一個手掌大,感覺才剛出生不久而已。藥將牠握在懷裡,掏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日禾,我撿到了一箱幼貓。」

「真的?幾隻?大概多大?」弟弟難得沒掛他電話,語氣中帶有一些興奮,就像小時候他帶對方偷偷跑去山上玩一樣。

「五隻,好像才剛出生,眼睛都沒開。」

「這種天氣……五隻都活下來了嗎?」

藥愣了一下。他知道弟弟很喜歡毛茸茸的小動物,比起肚破腸流的人形屍體,這排成一排的幼貓肯定更讓日禾「難過」。

他抿了抿唇,然後回應道:「嗯,奇蹟般的,五隻都活著。你有辦法照顧嗎?」

「我底下有的是人力。我現在就回去,別給牠們亂吃東西。」

藥隨口應了聲好,掛斷電話後將手上的幼貓放回暖水袋旁,目光轉向被他排成一排已經僵冷的幼貓屍體。

「願隨便哪個神守護你們。」

他將手放在牠們身上——牠們小到他能一隻手覆蓋兩隻,然後閉上眼,慢慢將「生命」注入牠們體內。

「指令是:『做一隻貓,好好活著』。」

於是當日禾帶著一袋寵物奶粉和小奶瓶回到家的時候,迎接他的是五隻嗷嗷待哺的幼小生命。

即使兩個小時就要餵一次奶,即使拾獲的傢伙根本不管不顧,日禾對這五個小生命還是愛不釋手。他甚至撥了兩個人力專門輪班照顧這些小毛團子,打疫苗也是自掏腰包,直到小貓三個月大的時候,他們兄弟才決定討論這些貓的去留。

「全部留下也不是不行,但我覺得太多了。」

「同意。」

「我想留兩隻就好。日禾呢?」

「如果你能把其他三隻送出去。」

「我有同事在問了,應該沒問題。」

「也好,送給教會的人感覺貓會出事。」

「那麼,要留下誰就由日禾決定吧。」

貓沒有決定權,牠們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他們只能被智能生物支配。「生命沒有輕重之分」本來就是智能生物自欺欺人的說法,但生來就與他人不同的藥一點也不在意這種事。

「我喜歡這兩隻黑的。」

這兩隻都是被他重新賦予生命的「貓」。他們會像受他祝福的日禾一樣活很久很久。但藥不在乎。

他們幫貓繫上項圈,黃色的叫流星,紅色的是彗星。

因為沒有項圈的話,藥根本分不出牠們誰是誰。

有時候他摸著貓,會想起很多事。

很多很多,連他自己也不確定為什麼要做的事。

安德教主還在的時候——當時他和日禾都還很年輕。他們將自己的父親獻祭出去,得到了教主的信任。但是他一點也不難過,日禾也不難過。他們看著父親被娜娜割開喉嚨,看著他被教主腹部的大嘴吞下。

那一瞬間他感覺到的是釋然的快感。從此他唯一必須「關愛」的人只剩下日禾。這個沒有任何特殊能力的人類,在他的守護下變得越來越強大,好幾次他都差點被對方殺死。

噢,他是不會被殺死的。他體內來自祖輩的力量讓他能起死回生,也給他人類不該擁有的強大魔法能力。日禾沒有遺傳到這個能力,所以一輩子都要被他保護。

就像這些貓一樣。

幾年前他換過一次工作。上一間公司每天都要加班五小時,他有時候會乾脆睡在公司裡。他一點也不排斥加班,甚至希望大家跟他一起努力。有時候晚上公司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就讓文具活過來陪自己度過無趣的夜晚。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可這些美好卻被閒言閒語打破了。

他們在害怕他,害怕自己未知的事物。

因為他無論加班多久都能神清氣爽地出現在公司裡,因為有人看見深夜裡他讓文具在桌上跳舞。

因為他的業績威脅到其他人的生存空間了。

排擠、捉弄、造謠,一件接著一件。一開始藥看在他們比起自己都還是年輕人的份上沒有發作,然而他們卻將他的大度視為懦弱,一次又一次不斷試探他的底線。

然後有一天,藥突然覺得這間公司無聊透頂了。

那天他請了假,比平時晚到辦公室,將門鎖上之後抬手將整層辦公樓封印起來。再也沒有人能出去,也沒有人能呼救。

他其實可以一抬手就讓所有人失去生命,但他沒有這麼做。他捲起袖子,抬起斧頭砍下了第一個不認識的同事的腦袋。隨著血液的噴濺,辦公室炸開了鍋,尖叫聲四起,而他就這樣像平常加班時那樣悠哉地,一斧子一斧子砍殺所有出現在他面前的生命。

鮮血噴濺在他的白襯衫上,從黑框眼鏡的鏡片緩緩流下。他將眼鏡放在了桌上,沾著血的手理過瀏海,他藍色的瞳孔右眼卻有一半是破碎的鮮紅。

沒有負罪感。沒有憤怒或悲傷,只有像當年獻祭父親的釋然。

作為能夠左右其他生物生命和決定的,自覺偉大的「智能種族」,生命的重量也不過如此。

藥並不覺得自己高於他們一等,他只覺得可笑。

「拜託……藥……我家還有孩子……」

「跟我沒關係。」

斧頭故意砍偏,她的肩膀和鎖骨都被砍劈斷,只能用另一隻手爬行著、無謂地逃跑。就像被捏短腳的螞蟻一樣。

「我錯了……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話……」

「我沒有生氣喔。」

「那為什麼……」

「為什麼呢?」藥裝作思考,腳卻狠狠踩在她的小腿上,「大概是因為,我比你們高等吧?」

他打斷她的脊椎,學著安潔莉塔對待祭品的方式剖開她的腹部,然後勾出還在蠕動的腸子。內臟特有的腥味混合著血液的鐵鏽味深深烙印在他的記憶中。

「我其實不討厭跟你們相處,」藥的笑容仍舊謙遜有禮,「但我不喜歡被人暗地裡捅刀。」

他放過了她,讓她抽搐著在原地等待死亡。

有幾個同事在他處理其他人的時候想從背後偷襲,卻被桌上突然活過來的剪刀和美工刀刺傷。它們就像一群野蠻族群繞著他們跳舞,一旦有人輕舉妄動就會刺過去。

「怪物!」

藥回頭看著他們,似是憐憫又像是鄙夷。

「你們呀,只要是未知的東西都通稱為怪物。」

「你現在做的事、就是怪物才會做的事!」

「你覺得,人類會在乎螞蟻說的話嗎?」藥笑著反問,抬手就是一斧子劈在對方頭上。再拔開時還帶出一些白色的腦子碎塊。

他就這樣屠殺了辦公室裡的所有人。

除了經理桌上的魚缸以外。

他還特別小心沒讓血滴進水裡,離開前替牠們倒了一點飼料。

幫忙收拾爛攤子的日禾氣得差點把他從十二樓辦公室的窗戶扔下去。

後來藥思考了很久,問日禾自己是不是所謂的怪物。

「你是智障。特別智障的那種智障。」弟弟誠摯地回答。

畫面拉回現實,坐在藥面前的女子眉毛挑得老高,淺藍色的眼裡充滿了困惑。

「我覺得,我不是問你這些事。」

「妳問我使用能力印象最深的事。」

藥換了邊翹腳。早些時候他其實是被綁著的,綁得嚴嚴實實的,但因為他能夠讓所有接觸到的東西活起來自動解開束縛,捆綁根本無濟於事,所以這個女人——自稱是天使,才決定與他達成共識,讓她做完一些調查,她可以讓他參觀實驗室一些非機密區域。

「但是後面那個又臭又長的故事並沒有提到你的能力。」

「有啊,我封印了整間辦公室,還有讓文具活起來襲擊人。」藥仔細端詳眼前漂亮的智慧生物。灰白色的長髮編成鬆散的辮子,豐滿的胸有一半裸露在外。她連眼睫毛都是灰白色,衣服也是白的,雖然沒見過真正的天使,但藥覺得她肯定是沒錯。

雖然天使理當不應該綁架別人才對。

「算了,我問別的問題。你最一開始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有這些能力的?」

「十四還十五歲吧,發了一次高燒。不太記得了,不過那時候我弟弟四歲,小小的超可愛……」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天使打斷他。

「幾百年前的事……真的是幾百年前,哎呀畢竟本來也是人類,時間感本來就跟長壽的生物不一樣,不太記得了。」

天使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給我一個時間點,有什麼大事件可以訂年的嗎?」

「六百年前的事我怎麼可能記得?」

天使看起來很想揍他,藥因此感到十分愉快。

「妳跟我認識的一個人有點像,他叫安潔爾,妳認識嗎?」

「……很多天使都是用安潔爾當假名。還有我們是要研究你,不要一直問關於我的問題。」

藥露出了微笑。

「至少我現在知道我同事是什麼種族了。接下來有什麼問題?」

「你獲得能力的這個過程,大概就是你發燒的那段時間,我們稱之為覺醒。我想知道在那之後你的外表有沒有什麼變化?」

「眼睛。」藥說著脫下眼鏡,向天使傾過身讓她看自己的眼睛,「我右眼那一半紅色是那時候才出現的,小時候沒有。」

「長大之後還有再變化嗎?」

「沒有。我覺得這樣挺好看的。有人長大會變嗎?」

「有可能長出其他東西,多餘的手或翅膀,有些是眼睛,瞳色跟長相也有可能發生變化。這方面要先確認你的親族是哪一個神,再根據現存的文獻判斷。」天使小姐在手裡的板子上寫寫畫畫,從藥的角度看不清她在做什麼,不過也無所謂。

「那現在能判斷我的親族是誰嗎?」

「按照『生命』的能力來看應該是生命之神艾希多姆。但關於祂的文獻很少,你可能是他唯一的子嗣。」

「這其實很奇怪,天使小姐,」藥靠回椅背,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我是有親生父母的人,但妳現在告訴我,我的父親可能另有其人?」

「一般來說新神會將孕育的力量注入女性人類體內……」

「為什麼一定是人類?」

「因為人類的結構相對比較簡單,不要打斷我。」天使瞪他,「這個力量孕育出的孩子有三種可能,一是覺醒成功,像你一樣,一般來說這樣的孩子同時也會失去生育能力。第二種是覺醒失敗,要不原地爆炸要不生出多餘的肢體內臟最後死去……」

「剛剛在這裡閒晃的小可愛就是用那些拼起來的嗎?」

「我說,不要打斷我。」天使開始敲手上的板子,看起來格外煩躁,「第三種可能就是沒有覺醒,這種一般都是女性,被注入的力量會遺傳給第一個子代,但力量脫離母體之後母體也會衰弱死去。我認為你就是第三種。」

「所以艾希多姆應該是我的外祖父?」

「對。」

「難怪日禾沒有遺傳到啊。」

「對,廢話,你們又不是同一個母體生的。」

「對了,天使小姐,我來這邊也有幾個小時了,能不能讓我打通電話給家人報平安?」

天使對他突如其來的提問也是一愣,眉頭皺得更緊了些。

「親愛的,你應該知道,你是被我綁架來的。」

「嗯哼,但如妳所見,我要逃出去也是輕而易舉的事。」藥笑得溫文儒雅,「當然,就算妳不同意我還是會打的。」

天使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吐出,最後將稍早之前沒收的手機扔給他。

「開擴音。」

「好的。」藥應答的同時手也在迅速操作,撥通後就將手機放在一旁雪白的桌上,畫面上顯示的是弟弟日禾的照片和名字。

「喂?我在上班。」接通後的聲音聽起來非常不耐煩。

「好噢,我只是要跟你說,我被綁架了,這幾天不會回家。」

「喔。對綁匪好一點。」

冷淡的回應後便是掛斷的盲音。天使簡直敢相信自己聽了什麼見鬼的對話,而就在他愣神之際藥已經撥出第二通電話,名字顯示的是公司。

「喂?」

「喂,史蒂芬,我這三天不去上班,麻煩幫我請假。」

「蛤?是藥嗎?為什麼這麼突然?」

「家裡有點事,拜託啦。」

不等同事回應藥便掛斷,接著又在天使阻止他之前撥出第三通,這次的名字是布魯。

「你到底要打幾通?」

「這是最後一通了。」藥伸出手示意天使不要再講話。這次接通的是一個年輕的男聲,帶著不確定的聲音問道:「藥先生?」

「是我。」這次藥的聲音明顯柔和許多。

「怎麼了嗎?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在上班?」

「啊,是呢。不過就是突然想你了。」藥的笑容也緩和不少,不再是那個斯文又充滿自信的樣子。天使挑了挑眉,繼續在自己的板子上寫東西。

「就、就算想也不用在上班時間打電話吧……」

「又沒關係。我的工作效率很高,沒人敢說我閒話。」藥的語氣帶著笑意,「你呢?今天也在孤兒院幫忙?」

「對啊,有人捐了書櫃跟不少童書,我們剛剛還在整理。」

「欸——那我是不是挑錯時間打給你了?」

「沒有!那個,我們整理好了!我跟孩子們還在上面貼了一些紙藝當裝飾,你下次來就能看到漂亮的新書櫃了喔!」

「辛苦了。不過這麼早就開始幫忙,你有沒有好好吃飯?」

「有啦,早上五點多就吃了。你才是,昨晚沒接我電話,該不會又在加班?」

「不算是加班……不好意思啊。下次讓我請你看電影賠罪好嗎?」

「真的嗎?我想想有什麼好看的……」

「豐碩之書怎麼樣?我聽說評價還不錯喔。」

「等等喔,我查一下……」

天使的眉毛逐漸皺成一團。他從沒想過一個被綁架的人居然敢在綁匪面前跟人悠悠哉哉聊起天。而且聽起來這個布魯似乎是藥的男友,但藥自己前面已經說過,他在覺醒的時候就已經失去感情,沒有任何共情的能力,那這個男朋友又是從何而來?

他等了大概半個小時,期間瀾和布魯幾乎是完全沒有間斷的在聊天,從電影聊到上次吃的餐廳再聊到弟弟妹妹。天使甚至獲得了極為不重要的資訊:藥的弟弟日禾在和布魯的妹妹露露姆交往,但這個妹妹也不是親生妹妹,根據兩人聊天的訊息推測應該是在孤兒院認識的。

天使的耐性在他的小天使跑來告訴他有一間實驗室有狀況需要他去處理時終於告罄。完全不想管藥的情面直接出聲讓他把電話掛了,藥這才依依不捨地向對方告別。

「別碰任何東西,不許逃走,也不要打電話給任何人。」

「那說好要帶我參觀實驗室……」

「我要去的地方不對外開放。」天使深深吸了一口氣,「繆瑟,看著他。必要的話可以動用武力。」

「可以帶他參觀嗎?」

「不可以。讓他待在這個房間等我回來。」

看上去只有八歲的孩子點了點頭,目送天使離開了這間像審訊室的封閉空間,接著拖著雪白的翅膀爬上留有天使餘溫的椅子上看著藥。

這孩子乍看之下和方才的天使很像,但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的髮色比天使的稍微偏藍,天藍色的眼睛有一隻是電子義眼,其中一隻翅膀也是機械製造。

藥看著這個孩子,他能感覺到的對方身上有一些不同於其他生物的氣息,是更「高等」的存在。然而過多的氣息被縫補在一起讓他就像一個破布娃娃,而他甚至無法使用這些肢體上所擁有的力量。

「你叫繆瑟嗎?」藥問他。

「嗯。」

「剛剛那位是你的誰?」

「爸爸。」

「……她看起來是一位女性。」

「天使沒有性別。」

「這麼說你也是天使嗎?」

繆瑟外頭思考了一下,頭上的兩片呆毛就像小葉子一樣抖動。

「我將成為最完美的天使。這是我被爸爸製造出來的目的。」

「最完美的天使是用神子的身體拼接而成?」

繆瑟眨了眨眼,似乎已經意識到他在套話,正思考著要不要接續這個話題。

「我原本被創造的目的,是能夠代替覺醒失敗的新神之子。隨著時間過去,神能夠影響世界的力量變得越來越弱,孩子們幾乎沒辦法覺醒成功,爸爸才會將希望寄託在科技上。」

「聽起來你爸爸是個很偉大的人呢。」

小繆瑟面無表情地點頭,但他頭上呆毛卻劇烈搖晃起來,藥的嘴角差點失守。

「藥先生和新聖教的教主已經是最近代有成功覺醒的神子案例,你們都很幸運。」

「我聽說新聖教的教主跟我一樣能起死回生。」

「不太一樣。你能夠賦予死物生命,但歐西穆亞的能力是恢復。他能復活的只有剛死不久的人。」

藥想起了自己家的貓。他前幾天才發現日禾幫牠們買的貓罐頭是頂級主食罐,一罐能抵他一餐飯,刷的還是他的卡,想想就算他不在家肯定是不會虧待牠們的。

「我有點好奇,你的思考迴路用的是人腦還是電子腦?」

「都有,我有兩個腦。」

「那你有腸胃嗎?」

「沒有,我沒有消化系統。物質生物需要的部分使用營養液就好。」

「機械的部分是電能還是光能?」

「光能。」

「這樣你應該能使用魔法?」

「可以。我還在學習。」

「你身上有幾個新神之子的身體?」

「這是機密。」

藥露出遺憾的表情。他以為這種套娃問題能讓繆瑟卸下警戒,他還是太小看生化人了。

「你有感情嗎?」

「有的。我有人腦,所以有感情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說得我好像沒有腦子一樣。」

繆瑟愣了一會兒,然後低聲道了歉。

「一般而言神子第二次覺醒後才會慢慢失去感情,藥先生的狀況是特例。」

「沒關係,我沒有生氣。」藥看著低下頭的繆瑟,事實上他已經從對方身上獲得很多自己想要的訊息了,也得到了準備用來對付其他教會的靈感。

拾恩教會的信仰被新聖教視為異端,他們獻祭的習慣雖然還沒被公家單位證實,但也已經為人詬病。幾百年前新聖教的權力在王國之上時就對他們進行過討伐,可最後不僅沒逮到他們高層的任何一人,甚至被安潔爾找到空子安排人進去。隨著人文倫理的進步,大聖堂自願將權力歸還王國,討伐異教也被當作野蠻的行為。然而作為七位之首,藥多少還是防範著新聖教。他知道就算他們的人不去挑起事端,總有一天新聖教和王國也會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再次想辦法討伐他們。而在光能武器這類大規模殺傷機器存在的時代,他和其他人必須想出辦法保護教會。

繆瑟給了他很棒的思路。他真感謝那位天使把他綁過來。

藥又和繆瑟聊了一會兒天,天使才又匆匆趕回來繼續對他的提問。不過這次繆瑟也待在旁邊,而天使沒有繼續在他的板子上寫字。

「接下來要確認覺醒的程度,你有出現什麼不屬於自己、而是眾神的記憶嗎?」

「可能有吧?」

「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哪來的可能有吧?」

「那些也可能是夢啊?我怎麼知道哪些是真實的記憶哪些是夢?」

「……這就是我討厭野生神子的原因。那,說說你印象比較深的夢吧。」

「我弟弟跟人結婚了,然後對象是隻猩猩。」

「……我開始理解為什麼你弟弟會要你對綁匪好一點了。」

天使看起來很想拿筆戳瞎他的眼睛,藥由衷希望他別戳自己有紅色的那邊。他很喜歡那隻眼睛。

「那麼,你最長的斷食時間是多久?」

「三餐飲食對健康很重要怎麼能斷食呢?」

「那最長的加班時數?」

「連續一個月又十七天沒休假,每天加班三到五小時。作為一個普通的上班族這很正常。」

「我覺得最沒資格談論健康的就是你。」

天使翻了白眼,然後將寫字板和筆放在桌上,雙手拉開一串像翻花繩的術式,藥還來不及看清楚就被術式困住,一時半會也解不開,索性靠在椅子上任君宰割。

「接下來會有點痛。可以的話希望你能堅持住不要逃跑或使用任何能力。弄不好的話神的力量會反噬你作為人類的軀體。」

藥在意會到天使所言的含義之前繆瑟已經跳到他身上將一支白色金屬項圈扣在他脖子上,電子鎖上銬的嗶嗶聲瞬間讓他知道大事不妙。從這一刻開始他再也無法驅動任何魔法,正想故技重施讓項圈活過來自己解鎖脫離,繆瑟的動作卻又快他一步,明顯不是生物的右掌打開,從中伸出一隻針刺進他的胸口。

藥感覺自己的心臟肯定被刺穿了。這時的他才發現真正被敵人卸下心防的分明是他自己。不過這也為時已晚,不知名的藥劑隨著心跳被輸送到全身,快速將他的意識奪走。

等藥再醒來時已經不知道過去幾天。被綁架時帶在身上的公事包被放在身旁,身處一條人來人往的大街邊。他愣愣地看著周遭的環境,慢慢地一種酸楚感在心窩處蔓延開。他解開襯衫,果然看見胸口留下的小洞,雖然不會流血,卻給他帶來莫名的恥辱感。

他忍著胸口那種怪異的感覺緩緩從地上爬起,在公事包裡找到了手機。按按鍵的手都還在顫抖,不是那段不愉快的經歷造成,明顯是藥物的副作用。

藥抹了把臉,也不是真的生氣。說實在他覺得天使確實是個高手,完全將他拿捏在手心。藥不討厭這種人,他只是很困擾,被帶到一個不認識的地方訊問做實驗,現在又被丟在另一個不認識的地方,他甚至不知道怎麼回家。

好在手機還有訊號,這代表他沒有離開梵艾,還在自己的國家裡。

藥也不顧他人的目光,坐在街邊打了電話給日禾。

「你被放了?在哪?要去接你嗎?」

「不知道,應該在梵艾某個大城市的街邊,我不認識這個地方。」

「喔,我要去扛貓砂,想說順路的話去載你。既然不順路你就自己回來吧。」

被掛電話的藥也不惱,輕輕笑了兩聲。他又從公事包裡撈出眼鏡戴上,隨意整理一下瀏海,接著站起身,哼著小曲開始找回家的路。

 

2.審判者—艾斯梅斯特·多米尼克,為愛而生

最後一次親吻娜希勒的臉頰。量身訂造的棺材讓她能夠安穩地沉睡。艾斯梅斯特親手將棺蓋闔上,然後用釘子釘住。

棺木的材質是他特別挑選過的,堅固卻十分輕盈,就像娜希勒的脾氣一樣。她的身高不高,因此棺材的總長對他而言也不會造成太大的負擔。他就這樣背起妻子,開始了漫長而沒有目的的旅途。

對艾斯梅斯特而言,這個世界的美在於「存在」之後所剩下的事物。

就好比古代遺跡,他帶著娜希勒幾乎跑遍整個內斯大陸所有能去的遺址,有時候是以外聘考古學家的身份,有時候乾脆自己去找。精靈族的血脈讓他能感受到每個遺址、每個器物在自然的懷抱中逐漸成為一部分,最後再次被人發現。

以前他的家裡也有不少動物標本——用防腐魔法製成的,沒有剝制的過程,完美停留在剛經歷死亡的階段。只可惜就是那些標本,讓崇尚自然、認為死亡就是回歸自然的族人將他視為異端趕出了森林。

對精靈來說將族人驅趕到文明社會可能是最殘忍的制裁,但對艾斯梅斯特而言,這完全就是解放本性的一刻。

在帶著娜希勒流浪一段時間後,他第一次遇到族人最憎恨的生物之一,食屍鬼。

食屍鬼的生成是高度混血再加上一點點機緣巧合。在後來科技逐漸發達、對食屍鬼也有更多了解後,人們才慢慢搞懂這種變異主要是由吸血鬼、人類和肉食性獸人三種血緣的結合造成。也難怪精靈族不喜歡他們,畢竟他們和吸血鬼一樣都是純血主義,這種血緣大亂鬥諒是艾斯梅斯特在接觸對方時也會感覺到來自本能的抗拒。

然而扣除掉血緣問題,他覺得對方是個不錯的人,至少在他遇到問題的時候對方願意花一點時間幫忙解決。

「臨時住處……?」伊羅得皺起眉頭,「教會有幾個收容所,但不能放你那個行李。太大了。」

「哎呀……真可惜……」

「伊羅得,怎麼了嗎?」

安潔莉塔,一個血緣同樣亂七八糟卻沒有成為食屍鬼的嬌小女孩,拿著冰淇淋蹦蹦跳跳地回到伊羅得身邊。

「這位精靈想找臨時住處。但他的行李太大,教會的收容所沒辦法收。」

安潔莉塔不規則狀的紫色瞳孔看著他,然後眨了眨眼。

「那不是行李,伊羅得。那是棺材。」

「但也是他的隨身行李。」

「隨便啦……對了,藥藥他家不是超大的嗎?去問問他怎麼樣?」

伊羅得似乎欲言又止,最後點了點頭。

這就是他和拾恩教會緣分的開始。

藥似乎也很意外他們竟然帶了個扛著棺材的陌生精靈來說要住自己家,但並沒有立刻拒絕,只是說他們必須先聊聊才能決定能不能讓艾斯梅斯特住進家裡。

「那我們也可以——」

「我們家沒有人類的肉給妳老公吃,所以不行。」

「嘁,小氣鬼。我們走,伊羅得。」

沒蹭到飯的安潔莉塔說著便牽起身旁黑髮食屍鬼的手,一蹦一跳離開了藥的大宅。

艾斯梅斯特覺得這種規模的私人住宅他只在烏托邦的吸血鬼家族見過。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個從農村來到大城市的鄉巴佬——嚴格意義上來說也確實是這樣,他甚至不會用刀叉吃飯,還是藥的女僕教的。

雖然不能理解女僕為什麼可以跟主人一起吃飯,不過那個女孩和娜希勒長得有些神似,何況作為主人的藥也沒說什麼,所以艾斯梅斯特也就當作常態。

「首先,自我介紹一下吧。」藥切開排餐的動作優雅,眼鏡下的藍眼卻不曾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我是藥,目前是藍冰水廠的行銷經理,也是拾恩教會的高級管理員。這位是我的妹妹,日禾。」

「是弟弟。」旁邊的女僕語調毫無起伏,後來艾斯梅斯特才知道這是想對藥施暴的前奏。

「我叫艾斯梅斯特·多米尼克,棺材裡的是我的妻子,娜希勒。」

「你是,黑精靈?」

「是。」

「我想知道,堂堂精靈跑來世俗社會打滾的原因。」

「族人沒辦法接受我對於美和愛的定義,於是將我趕出森林。」艾斯梅斯特有些吃力地使用刀叉,盡可能將自己盤子裡的肉肢解,「事實上我已經流浪很久了,最近想找個地方和妻子安定下來,才會開始為住宿的地方發愁。房子的價格比我想像中高,錢也比我想像中難賺。」

「你這樣帶著老婆亂跑,不怕她在裡面撞傷?」

「當時製作棺材就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了,絕不會讓她受傷。」

藥笑著點點頭,接著又問:「所以你現在其實不只需要房子,還需要工作。」

「差不多是這樣的。」

「我想你在四處流蕩的時候應該也稍微對這個充滿銅臭味的世界有點了解,就算借住在別人家裡,一般來說也需要錢。你能理解自己現在的處境嗎?」

「我明白。」艾斯梅斯特歪頭想了一下,「我只需要一個能放得進娜希勒的房間就好。錢我現在沒辦法給,但之後會給的。」

「你要拿什麼變出錢?」

艾斯梅斯特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他思索了很久,最後才勉強擠出自己的一段經歷。

「我曾經在某個小國家的公主身邊當過近侍。而且我會魔法,聽說外界會魔法的人很少。」

藥維持著禮貌的微笑,抬起手在掌心變出一串小煙火。「會魔法的人確實很少,所以沒有需要會魔法的工作。」

「藥,別再玩他了,你根本不缺租金。」女僕終於開口打斷他們的對話,「教會裡有一些雜工,會魔法的話應該容易很多。」

「哎呀,弟弟怎麼幫陌生人說起話來了?」

「就憑你剛剛記不清楚我是弟弟還是妹妹。」

藥無奈地搖搖頭。兄弟倆就性別到底有沒有那麼重要的事進行了一場精彩的辯論,或者說,就只是普通的拌嘴罷了。日禾生氣的點似乎也不是性別一事,而是哥哥已經不是第一次忘記他到底是男的還女的。

最後決定他去留的還是負責整理房子的日禾。

他安排了一間採光極佳的房間給艾斯梅斯特,窗外緊鄰花園,窗邊還有桌椅能讓他欣賞風景。事實上這樣的安排對艾斯梅斯特也好,精靈族要是完全生活在沒有花草的城市是會衰竭的。

那一天夜裡,他拔出棺材的釘子,重新見到了娜希勒。她一如以往的美麗,緊閉著雙眼,兩手交扣於胸前。她黑色的髮絲顯得有些凌亂,艾斯梅斯特將她抱了出來,解開辮子重新整理。

冰冷的遺體依舊柔軟,這是他魔法的功勞。

拉開的窗簾灑進月光,重新整理好娜希勒的儀容後艾斯梅斯特便抱住她的腰,兩人在窗前依偎著慢慢起舞。

她呀,生命停駐在了最美麗的年華。她曾經是那麼驕縱卻又孤獨,她的小手總扯在他的袖口上。

「艾斯梅斯特,聽好了,你只屬於我一個人。」年幼的她雙手插在胸前,抬頭這麼對他說。

其實從他們相識的時候艾斯梅斯特就已經愛上了娜希勒,即便那時她只有六歲。不過對精靈而言最無所謂的便是年齡,他陪伴娜希勒長大,而現在娜希勒也陪著他。

艾斯梅斯特故意將棺材打開著,讓娜希勒繼續躺在裡面。日禾在打掃的時候毫不意外地撞見了,他低頭看著棺材裡的女孩,又抬頭看了看門口的艾斯梅斯特。

「她好漂亮。」

「是的。」

「她過世的時候多大?」

「十四歲。」

「為你感到遺憾。十四歲,是我哥變成怪胎的年紀。」

艾斯梅斯特失笑。他和日禾商量過後將棺材移到角落,讓娜希勒躺在床上。「這比棺材裡舒服多了。」日禾是這樣說的。

他在教會做了幾年基層工作,幫忙幾個據點翻修傳送魔法陣。這些神奇的東西能讓不會使用魔法的人也能啟動傳送,缺點是續能時間很長,平均一天只能傳送一個人而已。

製作這些魔法陣的是教會管理者的其中一人,事藥者安潔爾。艾斯梅斯特在修魔法陣的時候有幸見過對方,是個有著白髮的高大男性——至少外表是男性。除了教他怎麼修改陣法和硬體設備以外幾乎沒怎麼說話,盯著他的金色眼睛彷彿會發光。

他知道的,他知道安潔爾不是物質生物,他跟他們不一樣,他身上有股屬於彼世的氣味。

「……你要不要去審判者的小組?」

意外地,安潔爾主動搭話,在一次結束整修魔法陣之後。

「為什麼?」

「精靈族很適合這個職位。」

「……作為一個因為偏見被趕出族群的精靈,我覺得沒有什麼種族合不合適的。」

「精靈族無欲無求,不會被賄賂,也不被他人的愛恨情仇所蒙蔽。我覺得你可以試試。」

很多次艾斯梅斯特都想問安潔爾,是不是當時已經知道會出事了,或者是魔法生物的一種超直覺所致。

前任審判者很看重他,很快就讓他成為自己的副長,負責審判背叛教會的人。這些人並不只是退出那麼簡單,甚至將教會的秘密帶出去。當搜捕者發現這些事並將人抓回來後,審判者的責任就是讓他們受到懲罰。

這種看似辦家家酒的私刑審判卻很快讓艾斯梅斯特認真起來。他喜歡拾恩教會,畢竟當他要找臨時住所的時候,看到他背著一個棺材所有人都拒絕了,甚至還有人通報給王國騎士要緝拿他。但拾恩教會收留了他,給了他和妻子能夠生活的空間。他想如果神真的存在,那必定不是那七十二個混蛋,而是像薩萊神這樣,能夠給予所有人平等的愛。

艾斯梅斯特還是會參加考古隊,但他能夠很放心地將娜希勒放在房間的床上,日禾會照顧好她。甚至有時候他回到家會看到娜希勒身邊放著漂亮的衣服,能夠讓他為妻子換上。

他由衷感謝這對兄弟對他的幫助。

「艾斯——你的名字好長,我能叫你艾梅嗎?」

「可以,怎麼了嗎?」

「你知道精靈的頭髮可以賣很多錢嗎?」

艾斯梅斯特愣愣看著藥幾秒,然後露出微笑。

「你在打什麼壞主意?」

「沒有,只是看到你頭髮這麼長,又想到之前有人在討論這件事,就在想你去問伊羅得住處的問題之前是不是不知道自己頭上就長著一頭金礦?」

「確實不知道。」艾斯梅斯特頓了頓,「而且精靈的頭髮能夠吸取空氣裡的魔法元素,我想這可能也是我們精靈不剪頭髮的原因。」

「活那麼久都不剪嗎?」

「一般來說會綁起來,但很少見到有人剪掉。」艾斯梅斯特的手不自覺地撫過自己銀白的髮絲,「你想賣嗎?」

「為什麼是問我?那是你的頭髮。」藥一臉莫名其妙。

「其實我去遺跡的時候這頭長髮也帶來不少麻煩,但我沒有想到過要剪掉。而且我們長老有說過,剪頭髮會帶來不幸。」

「你該不會以為我們的頭髮原本就是這種長度吧?」

藥撥了撥瀏海,這一直是他的一個習慣,艾斯梅斯特觀察很久了。

「剛離開森林的時候確實是那樣認為。不過說真的,你留長髮不會好看。這還是看人的。」

「哇,我們家黑精靈學會拐彎罵人順便捧自己了!」

「我沒有。我只說你留短髮好看很多。」他頓了頓,突然意識到之前一直忽略的一個問題,「等等,日禾到底是短髮還是長髮?我好像都看過?」

「不知道。日禾!過來!哥哥要看你的頭髮!」

「你倒是來幫忙整理再叫我做這些無聊的事!」

雖然這麼吼,但日禾還是乖乖來到起居室,手裡還握著一支紅酒。

「哎呀,日禾真乖,還知道要幫忙倒酒……」

哐啷一聲,站在藥後面的日禾舉起酒瓶狠狠砸在藥的頭上,四散的紅色痕跡就像審判的現場一般,一下子就將藥擊暈過去。艾斯梅斯特沒料到會有這種發展,愣了半晌才想起要關心藥的安危。

紅酒染紅了藥的白色上衣,地毯也被噴濺得到處都是。帶著黏稠感的鮮紅從他的額角流下,艾斯梅斯特知道藥雖然有些異能,但基本上還是人類,他不知道這樣的傷到底會不會致死,但動手的日禾顯然非常冷靜。

「我說過我在忙的時候不要因為一堆無聊的事叫我。」

「啊哈哈……對不起嘛……」藥在短暫的昏迷後恢復了神智,又開始和弟弟打起哈哈。他將滿是紅酒的眼鏡摘下,又撥了一下瀏海。接著那些嵌在他頭上的玻璃碎片就像有了生命一樣自動脫離,而艾斯梅斯特也立刻上前施展治癒魔法。

「所以,什麼事?」日禾一邊問一邊撿起四散的酒瓶碎片,接著拿出手帕讓藥擦臉。藥似乎是真的不在意弟弟的突襲,拿了手帕還對對方說謝謝。

「你現在頭髮是長的還短的?」

「短的,大概到脖子中間。我有戴假髮。」

「你覺得艾梅剪短會不會好看?」

「艾梅?」日禾愣了半秒,隨即理解哥哥說的是誰,「艾斯梅斯特先生的話,我覺得剪短應該看起來會更年輕一些——你會變成我們家最老的人。」

「確實呢……但頭髮對精靈族似乎很重要,你怎麼看?」藥完全不理會來自弟弟的酸言酸語,接著問道。

「留那麼長又重又麻煩,如果不能剪到藥這樣,剪一半應該也會輕鬆一點吧。」

這件事艾斯梅斯特思考了很久。他抱著娜希勒,嗅著她頸邊淡淡的玫瑰香氣,輕聲詢問她的意見。

即使她再也不會回應他。

最後他去了一趟理髮店,當他再次出現在藥的面前時,那頭銀白色幾乎拖地的長髮只剩下到脖子的長度。

「……要不是你臉這麼黑,我真的認不出是你。」

「頭髮我有留下來。你說的『值錢』應該是指作為魔藥藥材對吧?所以我想給安潔爾先生。你知道怎麼找到他。」

畢竟是七人之首,藥有所有人的聯繫方式。他無所謂地聳聳肩,和日禾報告一聲便帶他去到最近的據點,啟動後他們只花了幾秒便到聖城。

要說傳送陣為什麼可以多帶一人,因為藥是用自己的魔力驅動的,所以魔法陣的承重可以增加,耗能也會減少很多。

「安潔爾,在新聖教的最大根據地?」

「我們的連環殺手夫妻還滿世界到處亂跑呢。反正大家有的是本事不被抓到,當然如果被抓到的話就是讓副長上位囉。」

這句話是個暗示,只可惜艾斯梅斯特當時沒有聽出來。藥告訴他安潔爾所在的地方需要在城區巷弄裡正確的岔路轉向正確的方向,說著就帶他在小巷子裡繞了好幾圈。就在艾斯梅斯特幾乎要以為對方在玩弄自己的時候,一間小小的店赫然出現在轉角處。

那家店只有三個人寬,沒有任何貨架,最深處就是櫃檯,而安潔爾就在裡面看書,本以為是客人打算站起來迎接,在看到他們的時候卻皺起了眉頭。

「好消息還壞消息?」

「沒事沒事,就是艾梅有東西要給你。」

「……藥,我應該提醒過你很多次,名字代表的是一個人的靈魂。不要隨意簡短稱呼。」

「好啦安潔爾爺爺,看看艾斯梅斯特的東西再教訓我怎麼樣?」

安潔爾瞪了藥一眼,闔上書翻出櫃檯。艾斯梅斯特也在同時從背包拿出自己剪下捆成一束的頭髮。安潔爾在意識到那是什麼的時候瞪大了眼,這次艾斯梅斯特非常確定對方的眼睛真的會發光。

「為什麼這麼突然?」

「我真正的目的是剪短,只是因為頭髮還有用才會想到給您,所以您不用不好意思。」

「你確定這樣你沒問題?」安潔爾瞇起眼睛,「你可能會死。別怪我沒警告你。」

「如果因為剪頭髮就死,那也只是讓我和妻子提早重逢而已。」

「……好吧。總之謝謝你。這東西對我很有幫助。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話可以直接告訴我。」

艾斯梅斯特很高興。那束頭髮比在他身上時還要耀眼,他其實還是有點不捨的。但當被「遺棄」的東西再次被接受的時候,那種光彩才真正令他癡迷。

前任審判者沒過多久就被發現和新聖教的人有來往,甚至差點讓對方得到他們獻祭的證據。要知道活人獻祭不管在哪個時代都為人詬病——當然,艾斯梅斯特並不認為這是什麼大問題。物質生物本來生產的速度就很快,他們的生命、他們的屍體值得更好的利用。但這若是成為王國或新聖教握在手中的把柄可就不是什麼好事了。

艾斯梅斯特第一次進行審判的對象,就是前審判者。

「你身為精靈難道不懂嗎?這種不必要的殺生完全是犯法的啊!」

「不是不必要的喔。」艾斯梅斯特溫和的語氣卻透著堅定,「我們的祭品都是被神所愛著的。他們的身體讓我們能夠回報神給予的愛。因此獻祭是我們拾恩教會必要的儀式。」

「你也被洗腦了吧!」

「你不僅放棄了神給予的愛,也放棄了我們對你的信任。雖然只是我們教會內部的規定,但畢竟向王國和其他教會舉發我們已經威脅到拾恩教會的存亡,很抱歉我沒辦法讓你活著走出去。」

「好耶死刑!讓我來!」

陪審席上的安潔莉塔愉快地舉起刀飛奔而出,當場割開前任審判者的脖子。噴濺的鮮血險些灑在艾斯梅斯特的桌上。他看著安潔莉塔接著又劃開那人的肚子,一刀橫一刀直,臟器就從那個破口掉了出來,血腥的畫面連其他參與審判的人都別開了臉。

要負責善後的日禾用力咂了咂舌。

而正面直視這個場面的艾斯梅斯特,結束之後在外面吐了快半個小時。

內臟的氣味令他頭暈,被腸膜包裹著的腸子掉出體外的畫面不斷在腦子裡重複播放。他顫抖著,卻無法分辨是恐懼還是興奮,直到藥把後續的事情處理妥當過來關心他,他都無法讓自己冷靜下來。

「會害怕嗎?」

「應該,不是……我只是……沒見過這種場面……」

「……我也不是很喜歡這種殺人方式。」

「我不知道自己是喜歡還是討厭……或許只是刺激過大而已……」

「需要一個人靜靜嗎?」

「……你覺得,我適合這個職位嗎?」

「我覺得你表現得很好。我喜歡你說話的方式,而且也知道你是真的為教會著想。」

「別繞圈子。適合,或者不適合?」

「你自己又是怎麼想?」

艾斯梅斯特直起腰,低頭看著藥的眼睛。那雙藍色的眼睛有一隻只有一半是紅色,一開始他都沒注意到,是藥有一次摘下眼鏡他才發現。

「我想為教會盡一分力。我想成為教會的一部分。」

藥朝他微笑,輕拍他的肩膀。「你已經是了。」

那天他和藥在外面喝酒喝到很晚,回到家已經是深夜。他端著燭台回到房間時彷彿看見娜希勒站在窗前等他。艾斯梅斯特迷迷糊糊地從後面抱了上去,只覺得娜希勒似乎長高了很多。

懷裡的人奮力掙扎,接著一拳結結實實打在他肚子上,艾斯梅斯特被這一拳直接打醒,這才發現自己抱的不是老婆,而是日禾。

「對不起……」說實在能把身高體態差這麼多的兩個人搞混,可以想像他喝得有多茫。

「你在你老婆面前抱別人,可不可恥?」

「非常抱歉,我喝得有點多了……日禾為什麼在我房間?」

「……你房間看院子的角度很好,我很喜歡。所以才安排給你。」

「嗚嗯嗯……真是謝謝你了……」

「還有,我有一件小事想問你。」

「嗯哼?」

「你的妻子,全名是不是娜希勒·荼靡·坎特雷拉·拉爾法西斯?」

「……你怎麼知道?」

「意外知道的。只是想確認一下,我不會告訴別人。」語畢日禾便要離開他房間,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臂。艾斯梅斯特半瞇著眼睛看著好友的弟弟,看著他與哥哥相同的黑色頭髮和不同的黑色眼睛,又想起了下午的審判。

日禾要是成為屍體的話,一定很美。

「殺掉我的話,我哥會再把我復活。他有那種能力。」

艾斯梅斯特失笑。他放開對方,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我只是完成娜希勒的願望,她說她想永遠跟我在一起。因為父母打算把她賣給別國的老國王,這讓她很傷心。」

「略有耳聞。所以你們一起消失了。」

「她死去的那天,我們結婚了。」艾斯梅斯特低笑,「日禾,如果你是女孩子,我會想要讓你做我第二任老婆。」

「不好意思我沒興趣。會知道娜希勒的事也只是湊巧。我完全不打算摻和別人感情的事,就算你帶著一具屍體住進我家都無所謂。但涉及到我和藥的人身安全,那就是另一回事。」

「我知道,只是個玩笑而已。」艾斯梅斯特學著藥輕拍日禾的肩背,「晚安,美麗的黑雀。」

「晚安。多米尼克王子。」

 

3.事藥者—安潔爾,被約定的人生

他做了一個夢。

是在彼世還沒和現界隔絕的時候,是神還「存在」的時候。

奧羅拉公主,艾克斯坦的大女兒,犧牲自己結束了長達二十年的戰爭後,七十二位新神做出了決定。

「我們需要有人,帶領我們的孩子。」

「坎伯恩不是同意了嗎?」

「我們交付予他另一項任務了。你們將成為我們的劍與盾。」

年輕時的他比起其他天使更顯得義氣用事。他相信新神能為世界帶來希望,相信只要努力下去,他們就能有和平的未來。

「摩亞西已經開始模仿我們『創造』子嗣,祂的力量比我們更強,子嗣能不斷繁衍。所以你的工作有兩個,一是找到摩亞西——舊神的孩子並刻畫禁制限制他們的能力,二是找到我們新神族的子嗣,陪伴祂們成長,引導祂們覺醒,使祂們能良好運用我們給祂們的力量。」

「聽起來很簡單,但實行起來根本是大海撈針。」他很快便抓到重點。

於是神給了他一種力量,能讓他輕易辨識神子的身份,甚至只要接觸就知道對方的覺醒程度和強弱。

「好吧,那坎伯恩又在幹嘛?」

「我們刻畫在舊神之子身上的禁制無法完全封印他們的力量,每兩百年就要重新啟動一次,同時關閉他們的記憶。坎伯恩的工作就是找到你刻畫過的舊神之子並啟動禁制。」

「這麼麻煩?不能直接封印嗎?」

「你見過摩亞西嗎?」

「沒有。」

「作為造物主,祂的力量即使被分割、稀釋,也不是你我能匹敵的,而祂的孩子也是如此。我們不希望你們在任何一次接觸中受傷,但也沒有能力完全封印帶有祂血緣的孩子,因此只能出此下策。」

「我明白了。希望你們能如約讓這個世界走向和平。」

他接下了這個任務,而這是一個幾乎沒有盡頭的旅程。

彼世被逐漸分割,祂再也回不去自己的故鄉。當第一隻食屍鬼出現的時候他已經沒辦法再向新神族取得聯係。新神族一次又一次將力量透過僅存的細縫輸入現界使婦女懷上祂們的子嗣,而他也一次又一次找到那些孩子,讓他們喊自己爸爸,努力照顧他們長大。然而沒有人告訴過他孩子們並非一出生就擁有神的力量,他們需要透過多次覺醒才能變得更強。而每一次覺醒都是以生命作為賭注。每當看著自己精心照顧的孩子在痛苦中死去,他就會懷疑新神族這樣的選擇究竟是不是正確的。

以前的世界裡,智能種族之間是不可能混種的。摩亞西破壞了這個「法則」,而這個改變最終促使食屍鬼的誕生。

他們只能以人類為食,而這違背了所有智能種族的共識。無論強弱,智能種族之間是不能相食的。即使是以人血為食的吸血鬼也不會真的吸死一個人,食屍鬼的存在是一種錯誤。

他不知道怎麼處理這個問題。他甚至殺死過一個覺醒的同時也成為食屍鬼的新神之子。

即使那孩子只有三歲。甚至根本沒來得及吃人。

他很明白有些問題一旦發生便無法修正。食屍鬼就是一個例子。有一段時間人類幾乎滅絕,於是選擇跟其他種族通婚以延續血脈。這些孩子後來又不斷與其他混血通婚,最終達到幾乎純化的結果。他們看起來像是人類,壽命也跟人類一樣短,可他們的血液裡仍留有其他種族的血。而其他種族也是如此。

這些混血就像一堆不定時炸彈,一場車禍,或是再通婚,不管是什麼機緣巧合,一旦引爆就是一個生命的悲劇再次誕生。

他開始懷疑這樣的世界能不能達到新神當初所承諾的和平。

他問過坎伯恩,一個由摩亞西親手捏造的惡魔。但對方只是無所謂地喝著酒,還遞給他一杯。

「我不知道那幫混蛋答應了你什麼。反正我不是為他們做事。你也別跟他們認真計較,畢竟你要知道,他們原本都是人類,短視近利又自私,一旦他們主宰這個世界,那可能離回歸摩亞西的時代也不遠了。」

「祂們已經成為神了,你放尊重點。」

「你才該清醒一點。他們只是分到一點點摩亞西的力量就自以為神。我覺得你大概是被騙了。」

「你又何嘗不是?為了她犧牲自己的一切?」

「你要是想這樣聊天我就要走了。」

「那你認為該怎麼處理大混血時代之後食屍鬼的問題?」

「順其自然吧。我又不是神,也沒有資格決定他人的生死。」

「如果有摩亞西的孩子成為食屍鬼,他的力量會被強化,甚至很有可能變得跟摩亞西一樣……」

「萊卡洛弗,沒有人會變得跟那個東西一樣強。祂是造物主,創造了除了你們天使族的其他一切。」坎伯恩深吸一口氣,「你真的要這麼認真思考這些事的話,何不想想為什麼被帶來侍奉摩亞西的天使族現在卻站在祂的對立面?」

「別叫我的本名。」

「你不也叫我的真名叫得很開心?」

「你沒有假名,我不知道怎麼叫你。」

「我告訴你吧,就算亮出真名也沒有人能對我做什麼。最多就是在被封印之前對我用真名咆哮。」

後來坎伯恩為此十分後悔。因為安潔爾擔心的事最後還是發生了。

舊神之子,同時也是食屍鬼,力量強大到坎伯恩幾乎無法壓制。

他們猜測摩亞西早就知道會有這個結果,所以才摧毀那麼重要的法則。

值得慶幸的是那個孩子個性並不積極,溫和又散漫,每次被坎伯恩找到也不會抵抗,長大之後甚至還跟坎伯恩稱兄道弟的。

那個孩子名叫安德,後來創立了拾恩教會。

緣分就是這麼奇妙。當年他將禁制刻在安德的靈魂上時,這孩子只有五歲。

因為過度壓抑食慾,最終發狂把整個村子屠殺殆盡的五歲小男孩,在他進行刻印的時候茫然地問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呢?他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

他們就像父母感情不合最後遭殃的子女一樣,同樣的悲劇不斷不斷在上演。

就在他又因為一個孩子覺醒失敗而瀕臨崩潰之際,一隻食夢貘走進了他的夢裡。

溫暖的光芒在夢裡的劇院裡握住了他的「手」,然後在現實中給了他擁抱。

在無盡的歲月中,娜娜給了他真正的和平。這時彼世與現界幾乎完全分開,神子變得十分稀少,他的工作也相對清閒一些,這讓他有足夠多的時間待在娜娜身邊,即使只是單純的擁抱都能讓他感到開心。

娜娜是純種食夢貘,比起現代的種群,這支古老的血統力量相對更強,能夠將他人的意識——一部分靈魂拉入自己的精神世界內。這對活了很久的他來說也是全新的體驗,娜娜會在那裡拉住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心靈深處。

在那裡的是另一個東西。一個無法用語言描述的存在。他的血緣告訴他,必須對它感到敬畏,而它也會給予他所想要的。

他稱之為「不可名狀之物」,而娜娜則簡單地叫它「深淵」。

他沉迷於娜娜的懷抱,沉迷於她的能力和她體內的東西帶來的刺激。他從未想像過自己會如此瘋狂地愛一個人。

當他離開娜娜去執行工作,娜娜的能力在沒有通訊設備的年代這種能力尤其方便。他們會坐在他夢裡的劇院聊一整晚,緊緊握住的手即使醒來都彷彿留有對方的體溫。

後來娜娜告訴他最近加入了一個新興教會,她和其他成員都在努力讓一切變得更好。

然後有一天,娜娜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夢裡了。

惡劣的魔藥製成的劇毒讓她體內的「東西」找到了來到現界的空隙。她還活著,卻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在見到他的那一刻飽含淚水的粉色眼睛只剩下卑微的乞求。

「我不會讓妳死的。求妳一定要活下去。」

他知道的,那個「東西」壓根不屬於這個世界。當時的他只想著透過神的力量至少能壓制住那幾乎要撕裂娜娜身體的東西,因此他抱著她,去找了由他一手帶大的,信仰新神族的新聖教教主。

然而那個孩子在成為教主後卻學到了他不曾教導過的自負,過於草率和錯誤的魔法加劇了那個「東西」的活動,幾乎摧毀了娜娜的精神。

他最後只能選擇將娜娜封印起來,在找到能夠治癒她的方法之前停止她的時間。

也就在這一刻,他內心的信仰徹底瓦解了。一切都像醒不來的惡夢一般,而他只能強迫自己去面對。

他花了幾年的時間研究魔藥學,然後加入拾恩教會,用計讓那個毒害娜娜的事藥者自食惡果,最後奪下對方的位子。

他知道安德創立這個宗教的原因,也知道薩萊神真正的面目。他知道新神族承諾他的和平已經不可能到來,而他寧可回到摩亞西統治的混亂時代。

在拾恩教會安頓下來後,他展開連自己都數不清有多少的翅膀飛上高空,發出了交配的訊號。

徘徊幾日後另一隻智天使回應了他的召喚。那隻天使明顯比他小了很多,翅膀上長滿的眼睛是天藍色,翅膀末端的羽毛則是金色,對比他渾厚的嗓音,對方的聲音明顯更像雌性。但他當時根本無暇顧及對方長怎樣,能夠徵求到對象已經不錯了,他只要求對方當作母體,而卵之後由他扶養。

那隻天使很爽快地答應了。他們交纏著翅膀,魔力逐漸融合在一起。這個過程很漫長,沒有任何感情,只是一個儀式。

他們在高空徘徊了將近一個月,母體的後幾對翅膀不再拍動,而是捧著一顆發光的白色球體。而他就像衛星一樣在對方的周圍持續環繞,將自己的力量注入那顆蛋裡。

「我可以看這個小東西出生嗎?我是第一次搓卵,好想看小天使出生的樣子。」

「你先發誓,就算以後見到這孩子也不能跟他相認。」

「可以啊,我也只是來體驗搓蛋的而已。」

剛出生的小天使只有一對雪白的翅膀和三隻藍色眼睛。兩隻眼長在翅膀上,翅膀長在一隻眼睛上。未來他會生出更多眼睛,而更多翅膀也會交疊著長出來。

在等蛋孵化的時候那隻金毛天使還很無聊地數了他的翅膀,總共是一百零八對。

「這個數量,你應該年紀很大了吧?」

「嗯。已經很久沒生出新的翅膀了。同年紀的天使如果還在現界,大部分也都沉睡了。」

「沉睡是死掉的意思嗎?」

「不是。但如果一直沒有醒來很有可能會真的死去。」

「嗯……對了,我想知道你這個年紀為什麼還想生小孩?」

為了復仇。

為了向那些該死的新神族宣戰。

很長一段時間他雖然沒有離開新聖教,但也沒有繼續尋找神子,甚至同時在拾恩教會負責製作和管理魔藥的事務。他將孩子取名為戈狄埃,然後以他的接班人為目標培植。

沒有太多的感情基礎,直到準備妥當,他毅然決然地離開新聖教,然後過幾年再找機會讓戈狄埃頂替自己的位子尋找神子。

不過諒是戈狄埃再聰明又有極高的魔法天賦,沒有新神給予尋找神子的能力也不可能找到所有孩子。甚至就像他有這種能力還是漏掉了他們拾恩教會的另一個噬神者,藥。

他們這個教會簡直是臥虎藏龍,不只有藥一個繼承逆天神力的神子,還有另一個同時是食屍鬼的舊神子嗣,伊羅得。然而可能是血緣太遠的關係,伊羅得作為神子是特別弱的那類,以他的標準甚至不用刻劃禁制。然而不管是哪一種神子他都一律視而不見,連最有問題的教主安德——可能是因為過了太久已經不記得他了,他也沒打算干涉。

有時候他甚至慶幸自己沒找到藥。藥的能力要是放在新聖教甚至於政府組織對拾恩教會都是威脅,雖然本人似乎只想過小日子,但他知道,這個孩子可能是新神族的希望。

戈狄埃如他所願扳倒了那個傷害娜娜的教主,然後換了一個由坎伯恩帶大的小傢伙上去。

優秀,強大,很快就以錫恩——後來改名叫聖城的都市作為根據地,迅速擴展並穩固了新聖教在內斯大陸的地位。但這小傢伙人品有問題,有一陣子還在搞什麼給少年少女祝福的戀童癖把戲。新神那幫混蛋的小孩也都不怎樣,他在心裡冷嘲熱諷,然後用翅膀將沉睡的娜娜緊緊裹住,彷彿這樣就能擁抱他的全世界。

他是加入教會後才知道娜娜在拾恩教會裡已經是高級管理員,擔任著每七日一次的獻祭,其方法就是殺死人類祭品讓教主安德吃掉。有時候他甚至會忍不住讚嘆安德的聰明才智,既幫他們的神拉攏了信仰又能讓信徒自願幫忙獵食,減少外出狩獵人類被坎伯恩逮到的風險。

後來陸陸續續地,審判者、搜捕者和獵殺者都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換了人。能坐穩七名噬神者之位的人變得越來越強大,獵殺者還換了三次還四次。

他在新聖教的最大根據地聖城開了一間小小的魔藥店,店的周圍被設置了陣法,需要在巷弄裡正確的岔路轉向正確的方向才能找到,沒有辦法以任何傳送魔法到達。小店的二樓連結到他的公寓住所,一樣小小的,娜娜就在那裡沉睡。

在這裡開店不為別的,他就想親眼見到新聖教倒台的瞬間。

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在研究如何壓制娜娜體內那個「不可名狀之物」的力量,或是用安撫的方式,至少讓它別那麼狂躁。而中毒的部分,當初要成為事藥者就是為了找到前任到底用了什麼毒,他再花時間慢慢研究出解藥。

「精靈的頭髮是什麼見鬼的藥材……哪個精靈會把自己的呼吸器官剪下來……嗯,所以拿到的大概都是非法獵捕的,就像龍的器官一樣。」

他從沒想過會從教會的同事手上合法獲得這種珍稀材料,而且還是一大把。他打從心底為對方捏了把冷汗,但也同樣打從心底感謝對方。

這樣他就不用飛去精靈族位於深山野嶺的部落抓人來剪頭髮了。

他其實知道的,那個現在在當教主的小鬼是治癒之神羅達穆亞的孩子,如果是這孩子的話說不定能夠正確地治好娜娜。但他已經不願再拿娜娜的性命去賭,也不想再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他會用自己的方式去治好她,即使要花很多很多時間。若是真的再也治不好,他也願意陪著她一起沉睡。

他覺得自己除了娜娜已經一無所有了。

安德失蹤——高機率是時間到了被坎伯恩啟動禁制失憶離開後,拾恩教會並沒有消失。他們仍然在正常運作,以極端的方式維持著微妙的和平。他作為高級管理者其實很少干涉其他人的事,就算日禾想讓人去他家裡打掃也會被他婉拒。他安安靜靜做著份內的事,只說該說的話,很少再與人交流。昔日神子們的爸爸已經不在,只剩下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的年邁天使。

然後有一天,終於有個不速之客推開了他的店門。

熟悉的氣息令他感覺每一根羽毛都豎起來了。他張開一對翅膀,壓低身子作防禦姿態,心裡盤算著自己到底有沒有機會帶著娜娜從對方手下逃走。相較之下門口的黑髮男人卻顯得十分從容,在看見他之後還笑著打了招呼。

「好久不見啊,萊卡洛弗。」

「……不要叫我的本名。」

「哈哈哈,你還是老樣子啊。」

坎伯恩看了看牆上掛著的執業登記證和一些政府發放的衛教文宣,越是靠近櫃檯他就越感到頭皮發麻,終於要維持不住人形化身,皮膚上睜開一隻隻金色眼睛。

「你要做什麼?」

「沒什麼,聽我家聖騎士說我們聖城有一間神秘小藥鋪就來光顧一下。」

坎伯恩的語氣帶笑,也不像有敵意的樣子,可他還是不願放下警戒,全身上下所有眼睛都緊盯著對方。

「你一個惡魔吃什麼藥?滾出去。」

「……你該不會覺得我會揍你吧?」

「……會。」

「為什麼?我只是來見見老朋友而已。」

「這裡沒有你的朋友。」

「你這樣也太讓人難過了。」坎伯恩搖了搖頭,「好吧,老實說如果早個幾千年,我應該已經把你的店拆了。」

「……我不可能回去。」

「要你回去幹嘛?你的位子已經有另一個天使代替了。反正你消失前幾年都沒在工作,還當我都不知道。」

安潔爾啞口無言。他看著坎伯恩趴在櫃檯上,焰紅的眼睛笑眯成一條線。

「你看起來就像隻炸毛的小貓咪,安潔爾。」

「隨你怎麼說,別靠近我。」

「說實話,我在來之前沒有想到會在這裡看到你。」坎伯恩說著掏出一包煙,「可以抽嗎?」

「我這裡是藥鋪,要抽滾去外面抽。」安潔爾每一隻眼睛都寫滿了厭惡,「真沒想到你會染上這種惡習。」

「我不討厭煙的味道。你應該試點新東西。」

「我上次試的結果可不怎麼好。」

「你是說,用物質生物的方式交配之類的嗎?」

「閉嘴,滾出去。」

「幹嘛?我覺得那也挺好的。」坎伯恩說著仍倒出一根煙,也沒有點著,就拿在手上。「我其實以為你是失去信仰沉睡了。接管你的工作簡直要累死人,我又不擅長刻禁制。」

「你可以選擇不要做。」

「像你嗎?」坎伯恩輕笑,「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看到你還醒著我其實挺高興的。至少還有什麼事能讓你堅持到現在。」

「……你真的沒有要把我帶回去?」

「沒有。把你拖回去還要打一架,我們年紀都不小了,可不適合這種程度的運動。」

他對此抱持懷疑,但還是闔上了除了眼窩裡以外的所有眼睛,同時也將翅膀收攏,放下了戒備的姿態。

「我再問你一次,為什麼要來?」

「……安潔爾,新神族當年到底答應了你什麼?」

「……和平。」

「你認為他們給得起嗎?」

「給不起。所以我放棄了。」

「所以我才說你被騙了。」

「我現在知道被騙了,謝謝你的提醒。」

「所以,是什麼讓你支撐到現在還沒沉睡?你應該是舊神時代留下的最後一隻智天使了。」

「跟你沒關係。你可以出去抽煙了。」

他覺得自己已經把十年內所有說話額度都用完了。他很焦慮,娜娜還在樓上,他不能輕易開戰。但坎伯恩顯然沒打算輕易放過他,反而抬手將整間房子連同地下室的儲藏區域與外界隔開,完全進入一個獨立空間之中。

「別擔心,我真的不會對你怎樣。不過作為一個被你拋棄導致無限期加班的前同事,我應該有權利知道一些事。」

「……你想知道什麼?」

「你的信仰是什麼?」

這個問題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思考了足足有半分鐘,然後皺起眉頭看著坎伯恩。

「你的又是什麼?」

「奧羅拉。顯而易見的,從一開始我就是為了她行動。你呢?你現在的信仰是什麼?」

「……你說的信仰,不是指神?」

「七十二個混蛋加一個大混蛋,老實說經歷過那種時代,兩邊我都不信。」

他扯了扯嘴角。

「我現在覺得,你說的沒有錯,而且他們的小孩也都不怎麼樣。」

「我同意。你知道現在那個教主簡直就是個長不大的屁孩,一天到晚在給我找事做,我上次在他面前用了心靈魔法,結果他學會之後竟然連續用了好幾次搞到自己魔力透支,白癡已經不足以形容他了。」

「……很難想像羅達穆亞的孩子會做這種自不量力的事。」

「你知道嗎?我一想到羅達穆亞要是知道還會摸他的頭說努力練習一定能用得更好就頭痛。」

「你放心,祂一定會。」

「所以呢?在看清新神族就是一群混蛋之後,你找到真正的信仰了嗎?」

他愣愣地看著坎伯恩,始終緊皺著的眉頭終於緩緩鬆開。他點了點頭,可最後卻沒有開口。

坎伯恩向他身後瞄了一眼——大概是在看那面牆上釘著的小小祭壇,似乎也理解了什麼,長長嘆了一口氣。

「其實知道你還安好我也就放心了。被那種約定束縛一輩子,辛苦你了。」

「……謝謝,還有,對不起,把事情都推給你。」

「沒事。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空間魔法被解開,坎伯恩擺了擺手,「保重啦,萊卡洛弗。」

「……再見,坎伯恩。」

之後他重置了附近巷弄的陣法,還設置了警鈴,只要有惡魔進入就會發出警報,卻沒有搬離這個安居了上百年的小窩。

至少他相信坎伯恩是個說到做到的人。他可以不用擔心對方來找自己麻煩,繼續在這裡安頓。

相信著總有一天能再聽見娜娜喊自己的名字。

 

4.獵殺者—波爾多·塞西莉亞·伊斯塔尼亞,永夜的夢幻島

要說波爾多這個人,就應該從伊斯塔尼亞這個家族說起。

作為最古老的種族之一,伊斯塔尼亞與其他幾個吸血鬼種群一直以純血為傲。他們的力量會隨著年紀增長,血脈影響了他們的能力強弱。也因此在混血時代來臨之後,他們極為鄙視和其他種族通婚的同類,更厭惡那些混有其他種族之血的半吸血鬼。

他們能嗅出同類的氣味,無論再怎麼稀薄的血脈,他們都能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同類。

在有研究發現那個氣味最為噁心的食屍鬼有一部分出自吸血鬼之後,所有家族無論敵我都在震撼之餘表達了對混血的抵制。無奈大混血時代之後幾乎所有在路上走的人形生物身上多少都帶有其他種族的血,憑他們這些少數純血已經改變不了什麼了。

吸血鬼各個種群——古老的說法稱為家族,居住的地區名叫烏托邦,位於梵艾的北方。這裡確實是個好地方,只有純種的吸血鬼和同樣抵制混血的獸人。大家安居樂業的,除非有什麼開發案需要家族之間溝通,不然很少起爭執。

烏托邦基本上是一個封閉的國家,有些人會外出學習,然後把新技術帶回來,但基本上是不對外開放的。

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下,波爾多理所當然成為一名種族主義者。

特別偏激的那種。

事實上在成為獵殺者之後他已經多次對侍奉者安潔莉塔跟她那個食屍鬼老公下死手,可無奈安潔莉塔主要的血緣是不死族,殺了也會復活,而那個食屍鬼的自我修復能力又強到幾乎無法被殺死,他實在對他們沒辦法,只好委屈自己跟這些骯髒的東西共事。

波爾多這輩子最喜歡的三樣東西是純血、酒和大胸美人。

酒甚至不必是美酒,順口就好。大胸美人也不用長得特別漂亮,能看就好。

這種低俗的喜好讓家族裡的人多少對他有些偏見,但他也不是沒有高雅的興趣,只是那些東西出現的時間太晚了,他不太能接受。

畢竟五千年前可沒有什麼歌劇。

他們長壽種族似乎有一種怪異的習性,一旦開始對世界感到無趣就會陷入沉睡。他們吸血鬼也是,他認識的天使和惡魔也是,大概八千歲左右已經是極限,他們會找個舒適的地方——吸血鬼的話大部分會選擇棺材或自己鍾愛的睡眠艙,然後躺下去閉上眼,睡到自己化為世界的一部分。

不過對波爾多來說,他的生命一直都在開始的階段踏步。

因為純血近親通婚造成的缺陷,他的外表十分年幼,大約只有一米二的身高,明明有著成年男性的嗓音,性功能也沒有障礙,這麼多年過去卻沒有任何一個女性吸血鬼對他有任何興趣。而一旦在同一個世代沒有找到婚姻對象,接下來他就像滯銷的商品一樣被放置在那,再也沒有人會問他要不要和哪個後輩締結婚約。

不過他其實也不孤單。因為他有一個雙胞胎弟弟,一個有著同樣基因組、同樣基因缺陷,連個性都十分相似的弟弟。

在他離家的時候真的跑去買煙火來放的混蛋弟弟。

波爾多一開始其實也不確定自己離家的理由。那大概是一千或一千兩百年前的事了。他帶著一把能殺死自己的鍍銀短劍和兩個僕人離開了一直以來眷顧著他們家族的地方,離開了和平安詳的烏托邦。

那個時候「血緣肅清」的概念已經慢慢形成。不只是生活在烏托邦外的吸血鬼,還有很多自認純種的各類族群。他們憎恨混血,認為他們是反自然的產物,將他們稱之為「污染者」,甚至比波爾多還要激進。波爾多覺得他們很有趣,於是加入了其中一個名為「神聖狩獵者」的組織。這個組織完全是由純血吸血鬼組成,如名稱所言,他們專門獵殺非純種的吸血鬼。波爾多年幼的外表在每一次任務中都極為吃香,畢竟沒有人會提防一個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子,而這些劣化品根本嗅不出純血的個體差異。

實際上波爾多當初加入神聖狩獵者的時候還打著另一個算盤,就是希望哪個大波美女能看上自己的功績進而跟自己結婚。說實在這已經是把標準往下放了,他原本還堅持自己的配偶必須是伊斯塔尼亞家族裡的女孩子,現在只要是個純種吸血鬼就好了。然而現實是殘酷的,沒有一個正常的吸血鬼女子會看上一個外表看似小孩年齡卻過於常人的老傢伙。只要嗅覺還正常,她們都能嗅得出他年長的氣味。

波爾多在吸血鬼的婚姻市場裡算是出局了,但這並不影響他喜歡在這亂七八糟的世界裡過他的人生。

他還有一個惡劣的興趣。每當某個地方發生災難,他就會跑去那裡參觀。人們的痛苦總能讓他津津樂道。事實上他弟弟在這方面也不比他善良,那傢伙只是喜歡待在家裡,每次他回家講起自己的所見所聞,說到那些可憐的混血白癡被壓在土裡或是被碾成肉醬,那傢伙笑得可比他開心。

他們這兩個悲哀的小老頭,大概只有在看到別人比自己過得還慘才能得到一絲慰藉。

波爾多並不是覺得奪走陌生人的生命哪裡有錯——錯的是他們骯髒的血脈。回顧自己的一生,他甚至覺得只有在離開家的這段時間才真正有了意義。他在家族沒有管理權限,新出生的小鬼們也不把他當長輩看待。然而他在外面做的都是有意義的事,他在努力讓這個混亂的世界回歸正常。

火槍是個很棒的發明。它能更快更有效率地殺死這些污染者。缺點是鍍銀的子彈消耗太快,有時候他自己賺來的盤纏都不夠補充。

時間就在殺戮和悲劇中悄悄流逝。他的獸人族僕人換了好幾代,槍也從火槍換成了步槍,漸漸地,他開始覺得這樣的生活也變得無趣起來。

污染者根本殺不完,如果真的要做血緣肅清,這個世界只會剩下一丁點人口。當然波爾多一點也不不關心肅清後這個世界還會剩多少人,他只覺得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有一天,梵艾北方靠近烏托邦的地方發生了火山爆發,火山引發了地震和土石流。就在梵艾的人類們正在想盡辦法用魔法縮小災害範圍時,波爾多一如平常跑去那邊找樂子。

他在山裡一條小路的盡頭找到一個坍塌的小屋,一個年邁的人類正努力刨開原本是門口外側的泥土想逃出來。

波爾多就打著傘蹲在旁邊看他刨土。

老人的雙手已經滿是鮮血,黑色的眼睛滿是絕望。

「你可以求我幫你。」

「你會幫嗎?」

「不會。」

老人笑了笑,帶著嘲諷和無奈,繼續用手挖土。

「你有家人在裡面嗎?」

老人的身上有非常稀薄的吸血鬼血脈,波爾多理應一槍斃了對方。但他就像看著螞蟻溺死的小孩一樣,笑彎一雙血紅的眼睛。

「沒有,我自己住。」老人喘息了一下,「如果可以,能用你的槍幫我解脫嗎?我會很感謝你。」

「你不是快挖出狗洞了嗎?」

「我感覺不到我的下半身了,而且,我感覺我的內臟都破了。我只是,希望至少有人經過的時候能像你一樣發現我的屍體。」

「可悲的傢伙。」

老人停止了刨土。

「你叫什麼名字?」

「混種垃圾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好吧。你打算在這裡看我斷氣嗎?」

「也許吧。畢竟你旁邊那個小鎮已經被土石流埋了,我只能從你這找樂子。」

「被埋了啊……」

老人似乎有些感慨,但波爾多不在意。他想看老人繼續掙扎,但老人似乎已經筋疲力盡,沒有力氣刨土了。

「給我繼續掙扎啊,垃圾。」他一邊叫囂一邊站起,從外面踢了一腳,將原本被刨得鬆軟的土踢進老人所在的小坑。老人被塵土嗆得難受,卻突然一個伸手抓住他的腳踝,害得他他重心不穩摔倒在地。

「看你做了什麼!」

「別人的苦難有什麼值得開心的?給你一個教訓而已。」

重傷的老人依舊中氣十足,但還是在他亂踢之前放開他的腳。

血液的氣味逐漸從老人所在那個僅存的洞口飄出。那其實應該是門框之類的地方,已經被房屋壓到變形。不用說波爾多都能猜到對方原本即將從屋內逃出,可就差最後一步,在房屋坍塌時到了門口,最後只能在這裡做垂死的掙扎。

「你為什麼一個人住在城外?」

「你又為什麼一個人到處亂跑?」

「我的事混血垃圾沒必要知道。」

「那你又何必對我的事好奇?」

波爾多瞇起眼。他不喜歡這個人類對他的態度。

「你想活下去嗎?」

「我覺得,我已經活夠了。」

「幾十年就夠了嗎?」

「吸血鬼不會懂的。活下去只會更痛苦罷了。」

波爾多拉起一個笑容。他想到了一個點子。

「如果我給你活下去的機會,你要不要?」

「……我想你沒聽懂我在說什麼。」

「你沒有拒絕的權力。」

他站在垂死的老人面前,小腿朝地面一蹬,瞬間張開巨大的魔法陣,將兩人框在裡面。

「你叫什麼名字?」

老人哼笑兩聲,沒搭理他。

「無所謂。從此以後你的名字就叫羅傑,你將成為我的血僕,只為我做事,只為我賣命,不能違抗我的命令。聽到了嗎?」

「……什麼?」

壓在身上的房子逐漸被解構,和老人一起在魔法陣耀眼的光芒下失重。老人被壓到變形的腳和腰也變了回去——伴隨他的慘叫。接著房子的碎片被震開,而老人也被迫站到了波爾多面前。

「不,等等,我沒有想答應……」

「血僕契約是強制性的,只能選擇很痛苦的履行或是心甘情願履行。順便一提血僕是不能殺死契約主的,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狗,聽到了嗎?」

老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在漫長的沉默後嘆了一口氣。「我明白了。」

在老人說完的一瞬間,魔法陣化作無數紅色的光粒,分別竄進兩人的體內,甚至帶起了不小的風。在一切都結束後,波爾多才真正好好看了看自己的血僕。

很高,目測應該有一米八,斑白的短髮,穿著白襯衫和皮鞋,看起來不太像農家人,倒是有種讀書人的氣質。

老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看起來十分無奈地問他:「所以,你現在是我的,主人?」

「啊?喔,沒錯!」波爾多點點頭,「身為我第一個血僕……讓我想想你應該做什麼……」

「……我以為你剛剛已經想到了才那麼強勢的要我當你的那個什麼,血僕。」

「我只想看你痛苦的活著而已。」

「……很抱歉我目前沒有感受到任何痛苦。可能剛剛臟器破裂真的太痛了,導致現在反而還好。」

「我會讓你痛不欲生!」波爾多大叫起來,「首先!你太老了!」

「很明顯的,一個六十七歲的人類看起來不會太年輕。」

「沒錯!所以給我變年輕!我喜歡人類大概……嘶……二十幾歲的樣子?」

「……親愛的,你對人類的年齡沒有概念對吧?」

波爾多聞言氣得頭髮都要豎起來了。

「你怎麼可以叫我親愛的!你應該叫我主人!輕浮的污染者!」

老人長長嘆了一口氣。

「是的,主人。我剛剛沒有聽清楚您剛剛幫我取的新名字,請再告訴我一次?」

「你叫羅傑!」

「您好像早就決定好了?」

「沒錯,省得浪費時間幫你取名字。」

羅傑不予置評。

由於羅傑雖然成為血僕,但除了得到一點點吸血鬼的能力以外基本上還是個人類,波爾多不得不放慢旅程的腳步帶著對方來到認識的魔藥店。從此以後羅傑的外表就被固定在二十五歲左右,偶爾會變得老一些,不過波爾多發現就會立刻塞藥讓他變回去。

雖說強迫把羅傑變成了血僕,但實際上波爾多還是有兩個僕人在照料,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叫羅傑做什麼。說要讓羅傑痛不欲生的狂言一時半會似乎也沒辦法實現,於是就讓這個人類先暫時跟在自己身邊享福。

波爾多對羅傑的過去可說是一點興趣都沒有,而羅傑似乎也不是那種會叨叨絮絮自己經歷的人。相對於波爾多的目中無人,這個血僕顯得和藹又懂禮貌,很多時候他表現得更像個紳士。波爾多的僕人都很喜歡他。

羅傑一開始唯一的用處大概就是幫波爾多提行李。波爾多居無定所,想去哪馬上就會行動,而他們三人的工作就是把這位小祖宗的私人物品從上一個住所——一般而言是旅社,安置到下一個地點。幾大箱的東西羅傑本以為扛起來會很吃力,沒想到自己分了那麼一點點吸血鬼的力量竟然如此輕鬆。

他們來到下一個旅店的四人房時,桌上已經放著一封信。金紅色的蠟封,黑色的信紙,白色的字跡寫著波爾多的名字。

波爾多見到那封信的時候簡直樂開了花。他吩咐僕人將物品先簡單放好,自己就跳到床上喜孜孜地拆開了信,然後喊羅傑讓他明天晚上跟他出一趟門。

那天深夜他們來到郊外一戶民宅門口,由波爾多上去敲門,羅傑則拿著步槍在附近待命。

開門的是一個男人,他低頭詢問門口的男孩是不是遇到問題了,接著就被波爾多毫無徵兆一刀割喉。

他根本來不及喊出聲,銀製品造成的傷痕便開始燃燒。然而波爾多似乎還不滿意,跨坐在對方身上又朝胸口狠狠插了幾刀,直到男人的身體被火光吞噬,痛苦地扭動著身體,然後慢慢地不再動彈。

羅傑不知道自己看了什麼。他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波爾多喊了他好幾次都沒反應過來。他被領著跨過男人淒慘的屍體,輕手輕腳地走進房子,然後在主臥室門口遇見了聽到聲響出來查看的女人。

「欸?這個不是……妳現在回房間鎖好門,我不會對妳做什麼。」波爾多一如平常驕傲地命令道。

「你們……對亨利做了什麼……?」

「跟妳無關。進去,不然等死。」

「你們到底是誰!這裡是我家——」

波爾多不再多言,跳起來手起刀落再次劃開女人的脖子,鮮血噴灑在他的臉上和牆上,而他身後的羅傑嚇得後退一步,整個身子僵在了原地。

這是真實的殺人現場,不是在演戲。波爾多已經在他面前連續殺了兩個人了,而他甚至不知道原因是什麼。

「愚蠢的污染者。自己來討死。」波爾多用袖子擦了擦臉,也不管還在地上捂著喉嚨掙扎的女人,看向羅傑的紅色眼睛彷彿在發光。「你愣著幹嘛?還有兩個小的,一定要抓到。」

「你想……傷害孩子嗎……」

羅傑的牙齒在打顫。

「孩子?不,那是我同族犯下的罪孽。他們只是一群混血垃圾,就跟你一樣。」

「為什麼?他們跟你無冤無仇……」

「怪就怪他們的爸爸要生下他們吧。我的任務就是糾正這個錯誤。」

羅傑無法違抗波爾多的命令。當他將槍口對準小兄弟的時候兩隻手都在顫抖,不斷對波爾多說著他不想這麼做,求對方放過這兩個年紀看起來比波爾多的外表大不了多少的孩子。但他其實這時已經篤定波爾多會讓他下手了,他只能閉上眼睛,對孩子們說著一句句對不起。

然而令他難以置信的是,波爾多最後抓住了他手中的槍管。「不想看的話就去旁邊摀住耳朵吧。」這麼說出對他而言宛如救贖的話。

羅傑其實也不明白波爾多在想什麼。他站在一旁背對著他們,兩聲槍響後便再也沒有孩子的聲息。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懦弱的行為到底是不是正確的。

一家四口在他面前被殺,而他卻從未盡力阻止波爾多。

回去的路上他們都沒說話,波爾多背著槍,看起來心情很好。回到旅店後僕人似乎也已經習慣他這樣,一個幫他擦臉一個幫他換衣服,而羅傑則安靜坐在自己的床上。

「你今天表現不好,睡地上。」

波爾多光著膀子命令道。他的肚子上有一道很長的疤。但這時候羅傑什麼也不想問,透著紅的黑眸看向對方。

「為什麼要殺他們?」

「我說了。混血是一種錯誤,我只是在用我的方式去矯正它。」

「但他們活在那裡也沒礙到你的事啊!為什麼非要殺死他們不可!」

「不許對我吼,你這隻賤畜。」波爾多皺起眉,「兔子在山裡也沒礙到人類的事,人類還不是會去掏兔子窩然後把他們一家老小抓起來剝皮?」

「但你剛剛做的是無意義的殺生!沒有任何意義,只為了你自己爽而已!」

「那又怎樣?就算可以通婚,那些人還有你的祖先也不應該跟別的種族生下小孩。」

「但那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事。如果是自然允許的,你們就不應該因為反對他們的存在而殺死他們!」

「……我剛剛真應該讓你殺死那兩個小孩,省得你現在還敢在這裡對我學狗吠。」

那一天羅傑確實是躺在地板上睡的。他想了很多,最後在下午時分離開了波爾多所住的旅店。

到了晚上毫無疑問地被抓了回去。

波爾多簡直氣炸了。他允許自己的僕人膽小懦弱,但他不能允許僕人背叛自己。肩膀被銀刀刺穿的一瞬間甚至比被壓在房子底下還要痛苦,那彷彿是連靈魂都在燃燒的疼痛,羅傑呲牙努力忍住欲出口的慘叫,想掙扎卻被波爾多抓住了脖子。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下次我真的會殺了你。」

羅傑的左肩上永遠留下了一道疤,直到初擁後成為吸血鬼都沒有消失。

這時候的羅傑還以為再一次機會是指下次狩獵混血的時候。這可能是他身為人類的一生中第一次感覺到憎恨。波爾多之於他就像是個無情的魔鬼,是古神派來毀滅世界的惡黨,是惡毒的代名詞。然而當下一次黑色信封再次出現的那晚,波爾多只是自己興高采烈地背著槍出門,然後接近凌晨時分才又滿身是血地回來。

「羅傑,幫我洗澡!」

羅傑從來沒理解過波爾多的想法。這時候沒有,未來也沒有。作為波爾多的血僕,他只能盡可能去完成自己能力範圍的事。

要說的話波爾多可能是個壞人,但作為主人卻不壞。他不會過度要求他或其他兩個僕人做多餘的事,也不會為難他們。只要是休息時間就能做自己的事,他也不會過多干涉。就他的說法刁難僕人是混血白癡才會做的事,既沒效率也不體面。

成為血僕之後羅傑的生物時鐘也受到影響,白天幾乎沒辦法醒著,而是從傍晚醒到隔天凌晨,差不多就和波爾多一樣。很多時候採買都需要兩位獸人僕人負責,而羅傑這個血僕就只剩下一些簡單的工作。

陪波爾多玩他從未見過的棋盤遊戲,削水果給波爾多吃,還有充當波爾多的口糧。

因為波爾多不喜歡動物血,甚至有狩獵人類的本能,羅傑這個人類血僕再適合這個工作不過了。

伊斯塔尼亞家族不是擁有毒牙的吸血鬼,來自母方的塞西莉亞一族也沒有,因此被咬其實還挺痛的。不過羅傑早就習慣隱忍,老年時他的腰可是疼得每天都覺得自己能看到神的恩召,只是被咬四個洞吸血而已其實不算什麼。

那是一種很特別體驗,波爾多大部分會選擇手腕處下口,用較為有力的下顎尖牙咬出兩個較深的洞。吸吮的時候不會將牙完全拔出,而是堵住傷口不讓羅傑獲得的癒合能力中斷他進食。血液被抽離自己身體的感覺很明顯,有時候羅傑會想像自己將成為組成對方的一部分。這時候他可以輕撫波爾多的頭髮和臉頰,因為對方沒時間理他。

相識兩年之後羅傑已經漸漸抓住了波爾多的做事風格。當黑色信封出現的晚上對方一定會出門捕獵混血吸血鬼,然後帶著滿身血腥和愉快的心情回來,而他的工作就是把對方整理乾淨之後幫忙通槍管——這傢伙只管用不管清理的。黑色信封來自名為「神聖狩獵者」的組織,這幫純種吸血鬼總是知道他們的動向並下發任務給組織內的成員。這個組織囂張了近五百年核心成員才終於在梵艾落網。然而這類種族主義者永遠清不乾淨,他們只是失去一個統合的人,然後流散到其他組織去而已。

波爾多第一次帶他回家族的時候場面可以說十分尷尬,明明已經寫信說要回來,結果根本沒有家族成員來迎接。然而波爾多只是無所謂地說這已經是常態,讓兩個僕人去休息就只留他在身邊,然後在城堡裡兜兜轉轉,最後來到一扇門前,用盡全身的力氣撞開那扇大概有兩米半高的門。

「波爾多!你有病啊!」

房間裡傳來了尖叫,是與波爾多幾乎完全一樣的聲音。從床上跳起來的小男孩嗖地衝向波爾多抓住他的頭髮準備動手揍他,卻馬上注意到了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的羅傑。

就是這一個空檔,波爾多朝對方的下體用力踢了過去。

「哈哈哈你在看哪裡啊!」

「白癡喔說好不踢蛋蛋……」男孩捂著下體,不過拜吸血鬼的恢復能力所賜很快便又能站直身體,用力踢開還想再來胡鬧的波爾多,眨眨眼睛注視著羅傑。

「你在看什麼?那個是我的,你不能搶。」

「你的血僕嗎?」與波爾多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瞪大了雙眼,走上前來開始繞著羅傑仔細觀察。

「哼哼,沒錯!」

「人類……混血的。你居然找了個混血當血僕。」

「雜種當血僕不是剛剛好嗎?」

「說得也是。」男孩——年紀不知道是羅傑的多少倍,終於在他面前停了下來,抬頭看著他愈發透紅的眼睛。「你知道我是誰嗎?」

「應該是主人的兄弟?」

「波爾多,你沒跟他提過我?」

「沒有,這是個驚喜。」波爾多笑得一臉奸邪,一看就不是什麼好的驚喜。羅傑嘆了一口氣,只能當沒聽到剛剛兩人極為不禮貌的對話,蹲下來盡可能友善地向對方打招呼。

「初次見面,我是波爾多大人的血僕,他為我起名叫羅傑。」

然而男孩沒有應他的話。他瞠大眼睛瞪向在一旁笑得很快樂的雙胞胎兄弟,在一次又一次越來越重的呼吸後醞釀的情緒終於伴隨著怒吼爆發。

「波!爾!多!我今天就要殺了你!」

「哇哈哈生氣了生氣了!」波爾多在兄弟撲來之前化身成蝙蝠逃走,而對方顯然也不是吃素長大的,也變成蝙蝠高速追上去,留下羅傑一個人傻愣愣地看著他們在房間裡過招。

雖然他已經大概猜到為什麼波爾多的兄弟會這麼生氣了。

就在這時又有另一個男性吸血鬼經過,看到他也是一愣,皺了皺鼻子問道:「你是誰的血僕?」

「波爾多大人的。」

「波爾多叔父回來了嗎……那你們在羅傑的房間幹嘛?那兩個見面就打架的,請不要讓他們有過多接觸。」

「他們已經在打了……」

「噢,那何不去喝杯茶享受一下吸血鬼的生活?你的階級可比僕人高。反正怎麼亂走波爾多都能找到你。」

「呃,好的,謝謝您。請問您是?」

「羅蘭。」黑髮的吸血鬼朝他笑笑,他的身高很高,眼睛和波爾多一樣是血紅色,可穿著深色睡袍慵懶的模樣卻與羅傑印象中的吸血鬼相差甚遠。「波爾多叔父常回來的話我們應該有很多見面的機會。祝你好運。」

「那個,不好意思,您剛剛說,波爾多大人的兄弟叫什麼名字?」

「羅傑。怎麼了嗎?」

「……波爾多大人幫我取了跟他兄弟一樣的名字。所以那位羅傑現在非常生氣。」

羅蘭愣了幾秒,似乎是在消化這短短兩句話的訊息量,最後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的天……他們整對方的方式總是那麼別出心裁……沒事,反正我猜羅傑叔父之後會養一條叫波爾多的狗,然後這件事就扯平了。你不用擔心,他們要是真的想撕了對方,我們這座城堡也不會倖免,其他人一定會阻止他們兩位。」

「您不阻止嗎?」

「我跟你,我們兩任何一個去拉架只會被他們扯成碎片,所以就放他們去吧。」羅蘭無所謂地笑著,「你要喝酒嗎?我正愁找不到有人陪我喝一杯,我妹也不知道跑去哪了。」

羅傑也不知道自己著了什麼魔道,就和這隻第一次見面的吸血鬼跑去城堡的會客廳邊喝邊聊,直到波爾多帶著一身殘破的衣服來找他們,還因為他們喝酒沒找他的事發了一頓脾氣。

吸血鬼羅傑隨後也找了過來,看著羅傑好一陣子,然後問道:「你原本叫什麼名字?」

「戴維斯。」

「很好,你以後也叫戴維斯。不許和我叫同一個名字。」

「喂!那是我的血僕!他的名字是我決定的!」

「我們的血契明明就可以共用!」

「他是!我的!東西!不准跟我搶!」

羅傑,或者說戴維斯,長長嘆了一口氣,然後和絕對是在看戲的羅蘭撞了撞酒杯。

神聖狩獵者瓦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波爾多都住在伊斯塔尼亞家族的城堡裡。這段時間他們家族迎來了久違的新生兒,是一個金髮的女嬰。戴維斯問過波爾多,畢竟他見過所有伊斯塔尼亞家族的成員都是黑髮,連他原本深棕色的頭髮在成為血僕之後都有變黑的徵兆。波爾多思考了好一陣子,似乎是在想辦法解釋,最後用了自認最簡單的方式說明。

「吸血鬼的先天能力和後天能覺醒的異能主要都來自母系血統,而純種吸血鬼來自哪一支母系可以從中間名看出來。像我是來自塞西莉亞一族,那孩子則來自亞托利姆一族。他們那個族系很容易生出金髮的小孩,羅蘭的妹妹還是粉紅色的,所以這算是滿正常的。」

波爾多說完突然想到了什麼,帶著他離開城堡,來到有點距離郊區外的墓園,然後來到墓園中一個聳立著的白色大理石門前。小個子的吸血鬼飛到半空中,將手放在門上,血紅的魔法陣沿著雕刻張開,門就這樣緩緩下潛至地面,映入眼簾的成串向下的樓梯。

「一般來說是不能帶血僕進來的,不過就當給你長見識吧。」

高傲又任性的吸血鬼在手裡亮起一顆光球,聽說是很基礎的照光魔法,然後將他領至地下。

地下一層的深度已經很深,在這裡存放著大量棺木。波爾多帶著戴維斯來到最裡面,那裡躺著一對白色方形的睡眠艙,蓋子上的花紋是成對的羽翼。

「這兩個是我的父母。他們大概一千多年前陷入沉睡。」

「這裡的人都是嗎?」

「嗯,都是我們伊斯塔尼亞的家族成員。吸血鬼到了一個年紀就會沉睡,就像他們這樣,然後被放進這裡。每隔十年家族會把他們的蓋子打開一次,如果死了就會化成灰,然後被放到更下面一層與我們的祖先伊斯塔尼亞大人一起長眠。如果有人醒來的話,上面那扇門是可以從裡面打開的。」

波爾多撫摸著兩個睡眠艙的邊緣,表情是難得的沉靜。戴維斯不了解他的過去,波爾多也很少提起,但他看得出對方是很思念自己的父母。

「你希望他們醒來嗎?」

「不知道。他們已經睡很久了,要是醒來發現我跟羅傑還是那樣應該會生氣吧?」波爾多勾了勾嘴角,但並沒有笑,「我討厭他們。但是他們沉睡很久之後,多少還是有點想他們。」

波爾多並沒有在這裡做出太出格的事,或許這已經是他對自己族人最大的尊重了。他一一向戴維斯介紹每個棺材或睡眠艙裡躺著的是誰,最後重新回到樓梯口後,他們繼續向下走。

泥土的氣味越來越濃厚,冰冷的空氣幾乎讓他們的呼吸吐出白霧。在地下第二層裡,像書櫃一樣的石質櫃子被整齊地放置著,這讓波爾多的光照魔法很難照亮每個角落。這些櫃子裡放著的都是一個個小甕,「這些是吸血鬼死掉之後變成的灰燼。差不多跟其他種族的骨灰一樣。」波爾多解釋。

這個房間的最裡面有個石像,四周則有幾個發光的符文照射著,這使得它看起來就像一尊藝術品一樣。而事實上它也確實是,波爾多將戴維斯領到它面前,那是一對男女的雕像,他們手中各握著一個小甕。

「這是我們的祖先,最早的吸血鬼之一,伊斯塔尼亞大人。他們手裡的是對方的灰燼。」

「我以為伊斯塔尼亞只有一個人。」

「原本只有一個沒錯。後來新神族滿足了她的願望,讓她以自己的血塑造了自己的伴侶。所以他們算是同一個人,但也是兩個人,就像我跟我弟一樣。」

「我覺得不太一樣,至少你們沒生下後代。」

「別說這種倒胃口的話。」波爾多一臉嫌棄。

後來就如羅蘭所料,羅傑養了一條名叫波爾多的狗,兄弟倆為了這件事又打了一架,不過戴維斯倒是很喜歡這條邊界牧羊犬。然而狗狗的生命也不過短短十幾年,很快就離開他們了。

這是戴維斯真正意識到生命是如此短暫而脆弱,他竟開始慢慢理解為什麼波爾多對別人的生命會如此麻木。在漫長又強大的生命裡值得他們真正用心去愛的事物實在太少了,漸漸地就開始變得不在乎,變得不想再去衡量生命的重量。

在家族的城堡待了幾年,這種沒有目標的生活很快就讓波爾多感到厭煩。這時離他們相識大概已經超過一百年了,戴維斯也沒有認真去算。他們再次背起行囊離開家,去往外面的世界探索。

直到有一天,波爾多接到了一張教會傳單,並且聽說他們的教主是一隻強大的食屍鬼。

「羅傑——我決定了!我要加入他們教會,當上高管,然後幹掉他們教主!」

戴維斯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被拉著參加在拾恩教會的第一次禮拜活動。

 

5.援助者—日禾,隨時都要維持女僕的瘋度

日禾的一天從被兩隻貓踩醒開始。

早上七點,他睡眼朦朧地隨便抓起一隻在自己胸口走來走去的毛茸茸生物,翻過身將對方壓在床上,在那一聲被擠壓的哀嚎後用力親了親貓的額頭。貓顯然十分嫌棄這樣的行為,立刻掙扎跑開,而另一隻又接續著在旁邊大呼小叫。

「安靜點,你們已經被艾斯梅斯特討厭了。」

日禾的聲音略顯乾涸。他慢慢從床上爬起,走路還得小心腳邊黏著小腿亂鑽的兩隻貓,迷迷糊糊地走到廚房,打開主食罐和乾飼料攪拌均勻後放在地上的碗架給這兩隻餓死鬼吃。

不遠處的餐桌旁,黑精靈艾斯梅斯特穿著灰色的睡袍,正看著報紙喝著咖啡。日禾和他道了聲早安,自己去倒了杯牛奶,然後坐在對方對面將睡覺時綁成辮子的頭髮鬆開。

「你真的要搬走嗎?」他隨口問道。

「是的。不說貓咪的問題,我在你們家也住得夠久了,也差不多該自己出去生活。」

「我會派人去你家打掃的。」日禾解開了一邊,接著又開始跟另一邊辮子奮鬥,「或者你需要的話,我可以親自去掃。」

「謝謝你。說實話還真有點不捨呢。」

「那也可以不要搬。」

「不行啊,畢竟流星和彗星會傷到娜希勒。但他們是你的寶貝,我也不能要你送走他們。我搬出去是權衡之後最好的做法。你知道的。」

說實話艾斯梅斯特搬不搬出去對日禾而言都沒差。他只是客套一下而已。

那兩隻貓每次玩瘋了就會在家裡各處追逐,有幾次不知道怎麼把艾斯梅斯特的房門撞開了,八條腿奔騰而去在他老婆身上留下不少傷痕。日禾知道這位精靈脾氣很好,但他老婆就是為數不多的地雷,要不是藥回家之後立刻用恢復魔法銷毀證據,艾斯梅斯特怕不是要把那兩隻貓大卸八塊了。

當然熟悉魔法的艾斯梅斯特馬上就察覺到妻子身上的魔力痕跡。他溫柔的語調讓日禾難得感到背脊發毛,於是把哥哥推出去當擋箭牌。

畢竟貓是藥帶回來的,他也要負一定的責任。

艾斯梅斯特在和藥溝通之後決定搬離這個一起住了上百年的家。當然這兩個人的友情並沒有破裂,藥還在工作之餘抽空幫對方找適合的房子,彷彿這只是一個雛鳥學飛的必經過程。

跟頭髮的爭戰延續到了浴室。日禾將長髮梳開綁成一條長辮,洗漱刮鬍後又回到房間開始化妝。他的衣櫃裡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女僕裝,從正規傳統的長裙到現代賣萌可愛的都有,他挑了一件蘿莉塔風格的,在穿衣鏡前擺弄一下,最後還是選了另一條樸素一些的。

要說日禾穿女裝的緣由,就必須講講藥的一個老毛病。藥大體來說是個好哥哥,他自己的母親在生下他之後便過世,而日禾的母親則是他的後媽。然而這個後媽在生下日禾沒多久也因為無法忍受家暴跟別的男人跑了。他們的父親不會對孩子動粗,但正是因為他的關係,日禾從小就沒有母親,而是被哥哥帶大的。

藥的毛病從這個時候就開始體現了。他對別人的性別有認知障礙,即使是成年人也無法正確分辨對方是男性還是女性,也理所當然地搞不清楚自己照顧的到底是弟弟還是妹妹。日禾自幼就有很多藥從別人家接收過來的裙子,而不管他穿什麼,藥都會捧著他的臉說他好可愛。

這是一個開端,讓日禾完全不排斥女裝的開端。

會開始喜歡女僕裝則是跟著藥加入拾恩教會之後的事。當時教會還沒有七位高級管理員,教主安德只是簡單先把初始成員劃分成不同組別,分別處理教會不同的事。很明顯地藥是被分配在負責調解爭鬥的協調組,而日禾則去了專門處理教會裡一堆疑難雜事的援助組。為了能更好地讓人辨識自己的身份,他開始穿上女僕裝,從此開啟了自己和援助組的女僕裝之門。

沒錯,援助組的大量人力之中,每一位女性和少部分男性都會穿上女僕裝。真的不想穿的男性則會分派他們執事服,但處理的工作也相對比較繁重。

教主安德一點也不在意,反而誇讚日禾是個很有想法的人。

加入教會時的日禾只有十六歲,他並不相信薩萊神能給他們好日子,但他曾經崇拜過強大卻對他們溫柔的教主。或許對他來說在安德失蹤之前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他和哥哥將幾乎不管他們死活的父親獻給了安德,然後將安德當作父親一樣景仰著。

安德的消失曾經讓他陷入自我懷疑。但後來他還是決定繼續留在援助者的崗位,他希望安德回來的時候能看到拾恩教會一如當年地完美運作著。

如今的拾恩教會已經十分穩定,真正要日禾自己動手做的事也不多——主要都是管理信徒捐款的事。所以近幾年,或者近幾十年起,他開始會找些兼職工作打發時間,而他最近的工作幾乎毫無意外地,就是在女僕咖啡廳當招待。

在這裡,他不可思議地遇見了一個能讓他為之動心的人。

「日禾——哥哥餓了,有沒有早餐?」

他的房間門口,藥睡眼惺忪地問道。平時梳得有條不紊的黑髮現在簡直跟鳥窩一樣,不免又讓日禾想起小時候一起睡覺時自己總被這個大十歲的哥哥踹下床的慘痛回憶。

「我今天要上班,你自己買。」

「喔……哥哥好可憐……養家活口還要自己買早餐吃……」

「藥,這間房子是用捐款買的。你那工作也是做興趣而已。」

「我就不值得妹妹親自做的早餐嗎?」

「是弟弟。」日禾深吸一口氣,將衣服穿好之後快步走回廚房,迅速點起瓦斯爐,在平底鍋倒上油。

「你不是要上班嗎?會來不及喔。」餐桌的方向一個聲音涼涼地說。

「不然你煮給那個混蛋吃。」

艾斯梅斯特笑了起來,摸摸跳上餐桌看著他的黑貓,「抱歉,王子不會做這些事,幫不上忙。」

「你搬出去會餓死。」打蛋,煎培根,然後趁空檔按下烤吐司機,在那個只會喊餓的混蛋哥哥到達餐廳之前做好一切準備。

今天也是完美的開始。

扣掉哥哥的部分的話。

日禾工作的咖啡廳離他們家有一段路,開車大約也要將近一小時。但他一點也不介意跑這麼遠工作,他有他的理由。

還未開張的咖啡廳門口已經有個女孩在等待。她有著金色如麥穗的長髮,純淨的藍色眼睛,五官都很小很秀氣,穿著碎花長裙無聊地踏著腿踱步。

日禾將車停好,快步走回店門口。女孩見到他的笑容就像盛開的向日葵,整個人都撲了上來,兩人在街邊緊緊擁抱。

「日禾!等你好久了!」

「嗯,抱歉來晚了。」

事實上他並沒有遲到,兩個人都比店長早來了。日禾抱著女孩,讚美她新買的星星髮夾很可愛,接著就被對方拉住領子彎下腰親吻。

女孩名叫露露姆,是為數不多能讓日禾如此動心的人。她的嘴唇和舌頭都很涼,觸感就像不會破的果凍一樣。她是由一隻藍色史萊姆擬態而成的人。

在這間咖啡廳遇見同為招待的露露姆之後,日禾便暗暗發誓自己一定要跟對方永遠在一起。他摟著她的腰,一口一口低頭輕吻露露姆的小嘴,直到店長站在他們旁邊乾咳兩聲才依依不捨地分開。

露露姆會來店裡工作主要是因為她的「哥哥」布魯,一個人類,希望她能夠接觸更多人群,從中學習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和互動。露露姆是布魯小時候從河裡釣上來的,兩人從小就認識,布魯更是對這個「妹妹」愛護有加。要不是藥一時興起把走了布魯分散對方的注意力,日禾大概到現在都還沒辦法順利跟露露姆交往。

在簡單清理店裡的環境後,他們和陸續來上班的其他女僕開始分別幫店長整理食材、咖啡和茶。露露姆非常喜歡店裡能用來沖茶和咖啡的機器,還為它起了個綽號叫刷刷。

「日禾,今天的特餐是紅酒燉牛肉,你幫忙寫一下小黑板。」

店長,一個紳士有禮又愛護員工的三眼族大叔,在整理食材的同時開始交代工作。日禾的字算得上好看,所以每次值班就負責寫放在店門口的黑板。露露姆有時候也會幫忙在他寫的字旁邊多加一些可愛的圖案,讓小黑板更有女僕咖啡廳的感覺。

準備到位之後女僕們便到後台的小更衣室換衣服。日禾雖然是極少數男性女僕,但生理上還是個純正的男性,因此他會讓其他人先換好,自己最後再進去。不過露露姆算是個例外,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史萊姆有沒有性別,所以會跟日禾一起換。

這其實是個問題。如前面所述,不管日禾看起來再怎麼禁慾都是個男的,而露露姆還是他喜歡的人。露露姆的外表是模仿「哥哥」布魯,身材則是模仿照顧他們的「媽媽」——胸部幾乎會崩開襯衫扣子的那種。日禾說不心動絕對是騙人的,不過被抓到偷看也不會有事,露露姆只會笑著跳到他面前捏捏他的臉。

尷尬的大概只有他自己而已。

這是個平常的一天,換上粉色和黑色搭配的女僕裝之後,幾個正職女僕便拿著傳單去門口招攬生意了。然而這也不是平凡的一天,當第一組兩位客人推門進來時,日禾一口老血差點吐了出來。

那個嬌小的身影選了店裡最顯眼的位置坐了下來,粗魯的動作總讓日禾懷疑這傢伙真的是出自貴族世家。

「叫你們店裡奶最大的妹妹來服侍我!」小鬼頭一如既往地吆喝,而坐在他對面的黑髮男人則是摀住臉長長嘆了一口氣。

就在其他女孩愣神之際,日禾機警地倒好兩杯水拿上菜單送上去。然而理所當然地,這個小老頭只是看了他一眼,直白不做作地說道:「拿走。我不喝人類碰過的水。」

「……為什麼你會白天出門?」

「我跟你們不一樣。強大的夜族才不會被晝夜束縛。」波爾多輕輕將杯子往日禾的方向推移,「我說要奶大的妹妹,你這個沒有奶的滾出我的視線。」

日禾不會被波爾多這種程度的挑釁激怒,而且在人家店裡他也不好發作。波爾多上任的四十幾年間已經好幾次差點殺死他了,誰知道對方會不會又在這裡發作。

然而就在這時,顯然對自己的胸很有信心的露露姆走了上來,小聲對日禾說「交給我」。日禾也知道自己再待下去只會讓這看起來只有六歲的小老頭越來越囂張,於是點點頭回到櫃檯邊。

「兩位主人,你們好,我是今天負責服務兩位的女僕露露姆。小主人不喜歡剛剛日禾幫您倒的水,露露姆這就幫您換掉。」

露露姆正要伸手拿水杯,波爾多卻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黑色的指甲順著她的手背向下滑到指間,不同於尋常的觸感讓他的眼睛為之一亮。

「露露姆妹妹,妳是什麼種族?如此單純的氣味……很我很喜歡。」

「露露姆是史萊姆喔。」

「不錯。把這杯水換掉,叔叔我要喝酒。」

坐在對面的男人,波爾多的血僕戴維斯,在聽見叔叔這個詞的時候原本按在臉上的手稍稍往下滑,露出和波爾多相同顏色的紅瞳緊緊盯著對方。

「叔叔?」

「閉嘴。羅傑。這麼不情願你可以在家等我。」

戴維斯嘆了口氣,重新把臉遮了起來。

露露姆顯然是第一次遇到這種要求,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甚至沒有把被騷擾的手縮回來,許久之後才終於回魂答道:「不好意思,我們是咖啡廳,沒有賣酒……」

「嗯?你們今天的特餐是什麼?」

「紅酒燉牛肉……」

「那為什麼會沒有酒?」

其他女僕都開始聚集,連在門口發傳單的兩個都跑進來在門邊看,努力提醒露露姆那是料理酒不是提供給客人的飲用酒。然而露露姆完全沒有從她們的比手畫腳裡得到任何啟示,她單純的小腦袋轉呀轉也沒轉出一個答案,而且還越想越急,最後只能用求救的眼神看向日禾和店長。

日禾深吸一口氣,他真想一斧子劈在波爾多的腦袋上。就像當年他哥哥被同事霸凌最後做出的反擊那樣。

在徵得店長的同意後,日禾再次向前,首先將露露姆還被摸著的手拉開,語氣不帶任何起伏地解釋道:「那是指調理用的紅酒,在料理時已經用完了。我們是咖啡廳,店裡不賣酒。」

「我在跟露露姆講話,人類滾遠一點。我看你們地板好像挺髒的,你怎麼不先去旁邊舔乾淨。」

日禾在心中默念了三次「生氣是魔鬼」,然後叫露露姆把波爾多的杯子收走,在後台區開了一瓶用來煮牛肉的紅酒重新倒一杯端給他。

波爾多對露露姆甚是滿意。誇她人可愛奶子大又通人性,說著還像個色老頭一樣一直撫摸露露姆的手。日禾知道露露姆的皮膚有種微妙的觸感,感覺就像矽膠球一樣,摸著摸著很容易上癮。但今天摸的人是波爾多他就是不能接受,直想拿刀射過去。

大概是感受到他想殺人的視線,戴維斯飛快翻閱菜單,然後十分友好地向露露姆提出點單要求,藉此讓露露姆的手脫離自家主子的魔爪。

「好的,一份彈彈魔法蛋包飯。那小主人呢?」

「蛤?我為什麼要點?」

戴維斯看了眼再次愣住的露露姆,終於開口說道:「最低消費,我的主人,還記得嗎?」

「噢,那個現代才有的東西……」

「您也可以點飲料就好。」

「這樣我這杯酒不行嗎?」

「這杯酒是露露姆小姐特別招待給您的,您還要再點一樣菜單上的東西。」

波爾多癟了癟嘴,還是同意了這個請求。但他看了半天也沒決定要吃什麼,最後還是戴維斯看不下去,多點了一杯番茄牛奶才暫時中止這場鬧劇。

是的,暫時。當店裡開始有其他客人進來的時候,日禾和波爾多的戰爭才正要開始。

日禾真後悔沒在波爾多的酒裡吐口水。這傢伙要是吃到人類的唾液肯定能噁心十天半個月——明明最喜歡的食物也是人類的血液,已經不知道偷襲過日禾多少次,每次都是被戴維斯阻止的。

畫面回到咖啡廳。露露姆在幫戴維斯的蛋包飯施了變好吃的魔法之後,日禾原本以為波爾多會嘲諷那只是做做樣子而不是真的魔法,可波爾多竟然陷入沉思,然後突然問道:「露露姆,妳是魔法少女嗎?」

「咦?不、不是呢,露露姆只是普通的史萊姆……」

「但是妳剛剛對蛋包飯施了魔法。」

「咦……」

露露姆,再次當機。

店裡的學姊們都愛莫能助。

日禾決定接下來的十年波爾多從教會拿到的分紅都要少一半。反正這個純血主義混蛋根本不缺錢。

店裡有其他客人,日禾實在不好發作。事實上平常點餐的流程露露姆已經駕輕就熟,很少需要其他人幫忙。但她今天遇到的是波爾多,是個種族主義老色胚,還喜歡找人麻煩。雖然不知道純種史萊姆的露露姆為什麼會被針對,但日禾也清楚自己要是去幫忙事態只會越發嚴重。他只能暗自幫露露姆加油,然後繼續忙其他桌的事。

這次危機依然是戴維斯救場。他把自己所剩不多的水杯弄翻,然後再故作手忙腳亂地請露露姆幫忙拿抹布來擦。

波爾多當然對戴維斯的行為很不爽,罵他笨手笨腳的,只差沒把杯子裡的酒往他身上潑。戴維斯似乎已經習慣,擦乾桌子後一邊吃蛋包飯一邊隨口應付,嫌波爾多煩了乾脆把一口飯塞到他嘴裡,果然讓波爾多安靜了好一會兒。

那段時間露露姆也開始幫其他桌的顧客點單上菜,沒再繼續理會波爾多和戴維斯。然而她不找麻煩,波爾多這個大麻煩也會找上她。波爾多似乎很喜歡露露姆,因此在戴維斯吃完飯喝完飲料準備結帳離開的時候,他將露露姆叫到了面前。

「露露姆,我很滿意妳的服務。」

「咦?謝謝您……」

「所以,我決定要買下妳。」

戴維斯抹了抹臉,決定向後退一步遠離即將爆發的戰爭。

露露姆整個人愣在原地,對這個奇怪的要求完全無法做出反應。反而是在櫃檯裡的店長率先出聲,對波爾多道:「不好意思,這位客人,我們雖然是女僕咖啡廳,但女僕們實際上都是餐廳服務員,沒有在做買賣的。」

「僕人本來就可以買賣。」

「烏托邦或是多加耶可能還是這樣,但在梵艾,販賣人口已經是違法的了。而且她們只是以女僕作為賣點的餐廳服務員,有自己的自由,您不能向任何人購買她。」

波爾多似乎被說服了。他點點頭,又看向稍微鬆了一口氣的露露姆,腦子一歪突然用右腳踩了一下地板,瞬間張開血紅色的魔法陣。

「……波爾多。」戴維斯沉聲警告。然而波爾多卻裝作沒聽見,持續驅動著那個魔法。漸漸地魔法陣內的物品都開始浮空,連其他客人都慢慢飄起來了,尖叫聲讓現場瞬間陷入一片混亂。

「那麼,露露姆,成為我的血僕吧!」

魔法陣裡唯一沒有開始飄浮的露露姆顫抖著著身子,拼了命地用力搖頭。

「為什麼?跟著我比待在這種小破店好吧?我是不會虧待任何僕從——」

兩聲爆炸般的巨響,波爾多側過身子凌空捉住從後方朝自己飛來的東西,鄙夷地瞪向身後舉著步槍的日禾,子彈從他手中落下,又因為魔法陣的關係漂浮在空中。

「就算是銀子彈也傷不了我喔,日禾妹妹。」

「你平常激怒我的行為我都可以忍,但你休想碰露露姆。」日禾近乎咬牙切齒。他平常脾氣本來就不是很好,但這絕對是他這輩子最憤怒的一次。他握住槍托退下彈殼,就算波爾多能躲過子彈他也會再打一次。

「我有激怒你嗎?作為人類,你的存在本來就跟豬一樣只是用來取血食用的,今天發生的錯誤就是你們這些豬——還是混血豬竟然大搖大擺的在路上走路,還跟其他種族形成對等的關係,現在甚至敢拿槍指著我。」波爾多從來不嫌事大,嘲諷又尖銳的言語和他年幼的外表形成強烈的對比。

「……我會殺了你的,波爾多。」

「哈哈哈!我也等不及看你像垂死的昆蟲一樣掙扎了!」

波爾多一邊大笑,身邊也隨之炸開血色的霧迅速朝日禾射去。然而日禾沒有閃躲,他鬆開了槍,拉起裙擺做了一個行禮的動作。他的腳下,一個魔法陣如同茉莉花一般迅速綻放,白色的光芒不僅擋下了波爾多的攻擊,將槍收攏之後又生出一大串廚刀和餐刀環繞在日禾身邊。

「……你作弊!」波爾多氣得尖叫起來,「那是誰給你的祝福!讓你能躲過我的制裁!」

「藥。」日禾隨口回答,抓住一把餐刀朝波爾多射過去,不過理所當然在靠近對方身邊時就被血霧絞碎。

「你這個只能靠哥哥存活的廢物!」

「隨便你怎麼說,但露露姆是我的,我不准你帶走她。」

「在結婚之前她是誰的都不能確定!只要她成為我的血僕——」

「波爾多。」

原本沉默的戴維斯終於再次開口,他走進波爾多的魔法陣,卻沒有因魔法的效果飄浮,一把拽住小男孩的手臂將他扯過來看著自己,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字問道:「已經有我了,還不夠嗎?」

波爾多愣愣地看著自己的血僕——原血僕,現在已經是和他同族同宗的吸血鬼,就像大腦當機的露露姆一樣。而就在他愣神之際地上的魔法陣開始迅速崩解,血霧回到了他的體內,所有人和物品也都慢慢回到原處。

「……即然你都這麼說了……」

波爾多別過臉,尖長的耳朵卻開始泛紅。而見到波爾多已經收兵,日禾也沒有戀戰的打算,立刻收起藥給予的祝福,手上和身邊所有刀具都被收進魔法空間,花形魔法陣也隨之消失。

戴維斯摸摸波爾多的頭,然後被對方甩開手。他接著向已經嚇傻的店長道歉,付了比原金額高了五倍的價錢,然後將完全失去方才的焰氣、低著頭靠在身邊的波爾多抱起來,向幫他們開門的日禾道了謝後揚長而去。

回過神的店長立刻向每一桌客人道歉並發給他們每人一張折價券,然後把日禾叫到後台念了一頓。畢竟來者是客,再怎麼不講理身為店員也不該大動干戈。日禾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只是點點頭。

「我知道你也是因為露露姆才這麼激動。但是日禾,露露姆是她自己的,不是任何人的。只要她不同意,吸血鬼的血契就不會成立。」

「……我知道。」

「露露姆只是嚇傻了,她不是笨蛋,不會無緣無故跟一個來路不明的吸血鬼簽約。你應該更相信她一點。」

「……抱歉,是我太衝動了。我不應該在店裡挑起事端。給店長添麻煩了。」

「幸好今天沒事。而且我相信露露姆也會很高興有一個願意為她出頭的男朋友。」

日禾點點頭。他不是一個很在乎別人看法的人,但店長的話多少還是讓他有點開心。

送走波爾多這尊瘟神之後店裡的業務就變得相對輕鬆許多。下午時分日禾和露露姆準點下班時店門口已經站了一個和露露姆長得十分相似的青年,那便是露露姆的「哥哥」布魯,每次只要有時間就會來接妹妹下班,所以在門外蹲守已經不是第一次。

「要我載你們回去嗎?可以省油錢。」

生性勤儉的布魯只考慮了半秒就同意了。於是他拉起露露姆的手,而露露姆又牽住哥哥的手,三人就以奇怪的隊伍向日禾的車子前進。

然而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的,日禾停在不遠處的銀色轎車像是在高速公路上滾了好幾圈一樣,四個輪胎連鋼圈都歪了,沒有一塊鋼板是完整的,日禾甚至覺得被搞成這樣電池沒爆炸真是萬幸。他瞥了眼旁邊同樣傻眼的兄妹,毫不猶豫地拿起手機——不是打給保險公司,這件事倒沒那麼急。

「喂,藥,今天給我準時下班。」

「咦?可是剛剛同事才又給我一疊資料要我key……」

「叫他自己做。我車被人搞了,布魯跟露露姆也跟我在一起。來載我們。」

「欸?布魯也在嗎?哎呀這些資料好像也不是很急,你們在咖啡廳等我,我馬上過去喔!」

「還有,協調者。」

電話另一頭先是一陣沉默,在低笑之後不再是那個不正經的哥哥,聲音沉穩卻沒有任何感情。

「什麼事?援助者。」

「我要對獵殺者提出罷免質詢。他今天太過分了。」

「公報私仇可不好喔。」

「我們教會的私仇還少嗎?」

「說得也是。那麼,我會提出會議通知給其他人。不過先等我打個卡去接你們再說。」

「麻煩了。」

 

6.搜捕者—莫妮卡,致那未曾謀面之神

這一年拾恩教會噬神者的例會照常結束了。不同以往,安潔莉塔和伊羅得捧了個小寶寶來參加。這個嬰兒全程都很安靜,沒有影響任何人,所以沒有人在意。

其實去年例會安潔莉塔就是挺著大肚子來參加的。她小小的身板似乎隨時都會被腹中的胎兒壓垮,伊羅得也是小心翼翼在保護她跟她的肚子。

莫妮卡的位子就在他們對面,有時候小嬰兒醒來她的餘光就會瞄到。那個肉嘟嘟的小傢伙有著跟爸爸一樣紅黃相間的眼睛,是一個先天的食屍鬼,在他們教會裡是神聖的存在。

莫妮卡對於新生的生命感到無比興奮,但她不知道怎麼表達,反而是藥很自然地將手放在嬰兒的額頭上,給予他無論如何都能找到幸福的祝福。

這個孩子在接下來的十二年裡都有出現在例會上,他是個聽話的小孩,很少在會議裡吵鬧,如果遇到什麼不可抗力因素伊羅得也會把他帶出會議室,等調整好了再回來。然而第十三年的例會,侍奉者正副長雙雙缺席,後來莫妮卡才聽說那個孩子不見了,就從伊羅得牽著的手上被硬生生拉走,回頭的時候孩子和綁架者都沒了蹤影。兩人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

第十四年起,安潔莉塔就像沒事人一樣繼續來例會,繼續做著令人費解的事,就好像完全走出了失去孩子的傷痛。事實上莫妮卡也和她不相熟,她無法窺知安潔莉塔心裡在想些什麼,但她很清楚絕對不應該在他們夫妻兩面前提起孩子的事。

她真正和安潔莉塔聊起來,是有一次例會開始前她正在整理資料,突然注意到最靠近講台的議長的位子,藥正靠著桌子和艾斯梅斯特聊得開心。

艾斯梅斯特是一位黑精靈,身高跟她的人形化身差不多,應該有超過一米九,即使在文明社會打滾多年身上嗅起來仍有精靈貴族那種類似草木的氣息。而藥就十分奇怪,那是莫妮卡從未見過的味道,當然也可能是她太年輕見識不夠的關係。她只能確信藥和日禾有部分氣息相似,是人類的味道,可更大一部分組成卻是別的東西。

源源不絕的生命。

莫妮卡有時候會覺得如果往藥的頭上來一槍,這個人都不一定會死。

藥比艾斯梅斯特矮一些,大概相差十公分左右,兩人都是纖瘦高挑的類型,莫妮卡覺得自己的肩寬都比這兩個雄性寬。不過這也是當然的,種族上來說她的人形化身確實會比其他生物更強壯一些。

她看著這兩個雄性,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他們十分般配。

他們總是同進同出,也很常湊在一起聊天,氣氛總是很融洽。他們兩人都是很溫和的類型,但有時候還是會開開對方的玩笑,然後互相推對方一下,又突然壓低聲音咬耳朵。

相較於他們,日禾反而不是在打理開會要用的東西就是坐在位子上看書,後來變成滑手機。這讓莫妮卡更堅定了自己的猜測。

這兩個人,不簡單。

就在她看出神的時候,安潔莉塔跑來找她搭話了。這個小精靈一般的女孩抬頭看著她,雪亮的紫色眼眸寫滿了興奮。

「妳也注意到了嗎?藥跟艾斯梅斯特?」

她彎下腰湊近安潔莉塔,嚴肅地點點頭。

「彼是否是一對?」

「艾斯梅斯就特住在藥家,搞不好真有那麼一回事。」

「什麼時候開始的事?」

莫妮卡實在禁不起八卦的誘惑。她之所以能成為教會蒐集情報的搜捕者,同時也是梵艾情報部門的分析師,很大的原因就是她對資訊的好奇心。她老早就想抓艾斯梅斯特把他從為什麼離開族群到怎麼加入教會怎麼成為審判者的經過全部拷問出來,還有藥那股奇怪的氣息到底從何而來,她都非常想知道。不過他們幾人本來就秉持著不互相干涉彼此私生活的精神,因此再怎麼想知道她也不會直接去問。

倒是利用各種手段把所有人能查的資料都查到了。

他們之中最神秘的果然還是安潔爾。莫妮卡能嗅出他的歲數非常大,或者不應該這麼說,安潔爾不是他們時代的產物,如果她沒推測錯,他應該是神話時代留下來的,不確定是什麼的種族。

有點像天使,但又不太一樣。沒有任何過去的資料,彷彿從久遠以前就俯視著世界歷史的推演。

在和安潔莉塔偷偷討論各種對藥和艾斯梅斯特的猜想之後,安潔莉塔終於提出一個比較有建設性的提案。

「我們去問問日禾吧?他跟他們住在一起。」

莫妮卡用力點點頭,站起來之後稍微梳理了自己的頭髮,挺直身板向正在玩手機的日禾走去。

理所當然地,先開口的是性格外放又認識日禾比較久的安潔莉塔。她像個對姐姐撒嬌的小妹妹一樣抱住日禾的手,接著抓住日禾戴著手套的手指又搓又摸。

「日禾的手指真的好長好好看喔!」

「謝謝。」日禾眨了眨眼,「有什麼事嗎?」

「日禾,我們想問你,艾斯梅斯特是不是住在你們家?」

「……不就是妳跟伊羅得把他帶來的嗎?」

「欸?好像是這樣?多久以前了啊,不記得了呢?」

「大概兩百年前。」

「他兩百年來都住在你們家喔?」

「是的。」

「正常會住那麼久嗎……該不會,他其實跟藥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吧?」

不愧是活了五百年的人,這都能繞著圈子套話。

日禾看起來對這個問題也不是很驚訝。他偏頭思索了半晌,然後回答:「我不清楚,但艾斯梅斯特在認識我們之前已經結婚了。他很愛他的妻子。」

「喔齁!同時有老公跟老婆!人生贏家!」

「也不是這麼說,我不覺得他們有什麼超友誼的關係。」日禾聳聳肩,「反正他們怎樣都跟我沒關係,不要在公共空間打炮就好。」

「日禾覺得他們誰是攻?」

日禾微微皺起眉頭,莫妮卡本以為他是嫌她們煩,結果這個人竟然在認真思考安潔莉塔的鬼問題。

「……私心上艾斯梅斯特是攻,不過別看藥那傢伙平常任人搓圓捏扁的樣子,他不會讓人騎到自己頭上的。」

「請問日禾小姐知道艾斯梅斯特先生為什麼離開族群嗎?」

她終於還是問出口了,然而安潔莉塔像是受到什麼驚嚇,瞪大眼睛抬頭看著莫妮卡,又轉頭看向挑起眉毛的日禾,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閉上嘴巴,最後什麼也沒說,就等日禾給出回答。

「莫妮卡。」

「是?」

「雖然也不是很重要,但認識這麼久,希望妳知道我是藥的『弟弟』。」

莫妮卡看著日禾身上的哥德式女僕裝,然後點了點頭。

「恕余失禮,日禾先生。」

「你們也太冷靜了……」

沒有人理會安潔莉塔的吐槽。

「艾斯梅斯特很少提起他以前的事。不過就我對他的了解,應該是違反了精靈族的信仰才被趕出族群。」

「剪髮嗎?」

「踐踏生命。」

「……余不理解,就算是精靈也會為了獵食而殺生。」

「所以是觸犯精靈族的禁忌之類的重罪吧。玩弄生命之類的,像我哥那樣。所以他們才那麼合得來。」

莫妮卡一知半解,她想如果是族裡的長者或許能聽懂日禾在說些什麼。

「那麼,莫妮卡,妳又是為什麼離開族群?」

「……跟家人價值觀不合。龍族畢竟很難得有新生兒,跟長輩們難免在思想上產生代溝和矛盾。」

莫妮卡的話語避重就輕,既沒有說謊也沒有說實話。日禾似乎也不是真的想問出答案,他指了指艾斯梅斯特,「所以他也是。」如此回應。

「踐踏生命」這個詞語其實很常在網路新聞上看到,但不知為何從日禾的口中說出來卻感覺別有深意。莫妮卡回家之後就坐在床上思考,她發現這個詞是可以被層層剝削成不同的意義。

「生命的重量」究竟是什麼?像她這樣一隻族群稀少的水晶龍,還在卵中就被家人細心呵護著,與其他生命沒有什麼區別。但只要知道她是水晶龍,她的價值就與其他人天差地遠。她不被允許輕易死去——為了延續她的種族。可她身上的每一塊鱗片每一滴血都有著極高的商業價值,因此想殺她的人也不計其數。

無論哪一邊,她都是極其珍貴的,擁有極大重量的生命。

然後,當她這樣必須背負延續族群使命的水晶龍被知道和一個混血精靈組成家庭時,除了教會裡的人,沒有人看好她們。

而且還是個雌性半精靈。

妮娜,她的妻子,就是在他人眼裡生命不具重量的一個人。

至少許多人在得知他們的伴侶關係時總會認為妮娜的存在讓水晶龍失去一個傳宗接代的工具。

事實上在遇見妮娜以前莫妮卡也認為自己最後勢必成為傳承種族的一份子。水晶龍天生擁有強大的魔力,即使在龍族也具有很高的地位,高到她一出生就得到了「皇女」的名號。但她討厭這樣,討厭一旦性成熟就被當作齒輪塞進水晶龍這個龐大血緣裡。龍族之血不能絕後也不能外流,這是她從小就被教育的。

龍族不會像精靈,只是把混血者和其父母趕出族群——或許這就是日禾所說精靈族的禁忌,他們不會做無謂的殺生。不過這其實也有根本上的區別。精靈族很容易和其他智慧種族產下混血,但龍族不一樣,他們可以和別的龍種通婚,但光是跨種就已經很難有下一代了,換句話說,就算有龍子和其他智慧種族相戀,基本上也不用擔心他們能生下什麼鬼東西。

龍族的長輩要做的只有拆散他們而已。有時候手段粗暴一點,就是毀掉龍子的戀人。

莫妮卡作為新生代的孩子,從小就被教育文明世界充斥著混血、背叛和所有骯髒邪惡的東西。他們住在遠離塵囂的水晶洞窟,水晶龍的鱗片能完美融入四周的景色。然而越是被約束,莫妮卡對其他智能種族就越感好奇。她不斷嘗試和鄰近的村落接觸,然後一次次被長輩們攆回去。最後這成了她和長輩們爆發的導火線,她用自己修改過能夠隱去魔法痕跡的傳送式離開了家,最後來到繁華的安德拉斯聯邦。

她是個熱愛吸收新知識的龍子,但安德拉斯大城市的貧民區絕對不是一個學習的好地方。在這裡她知道了這個世界最根本的真理——誰的拳頭硬誰說話算數。沒有人能擋得住一條龍的蠻力和硬得像石頭的拳頭,她很快就從一些會砸別人店的壞人手中獲得了一筆財富——後來她才知道黑幫這個詞。年少無知的她可是捅了馬蜂窩,只能慶幸當年沒有熱兵器,刀具刺在她身上就跟撓癢沒什麼差別。

不同於其他龍種,水晶龍不會噴火,但能夠噴出上百度的滾燙蒸氣。單憑這個天賦,她甚至不需要魔法就能把找麻煩的黑勢力一鍋端,在他們身心留下永遠的傷痛。

在橫行於各路黑幫、不聽令於任何人的日子裡,她曾經有個外號,叫女武神。

那個年代資訊不發達,大部分人都沒見過龍,甚至所有關於龍的傳聞都是捏造的。沒有人見過具有如此破壞力的物種,她的存在碾壓了其他生物的能力。

雖然莫妮卡其實並不是有意的,她只不過老是不小心惹到黑幫的人,被找麻煩之後再報復回去就變成這樣。

她輾轉去過很多地方,也遇過所謂的獵龍人。好奇心驅使她跟著狩獵隊進入無人踏足的山林,結果幾次下來不是無功而返就是拿地行龍當龍種賣錢。

地行龍只是普通的動物,跟恐龍差不多。這些人根本不懂龍,莫妮卡失望透了。

再後來她偶爾會以搬運工的身份跟著考古隊或生物學家去探險。這相對於獵龍人有趣很多,可以獲得以前從沒接觸過的知識。在一次旅行結束後,一個植物學教授問她如果是來文明世界遊歷的話,要不要去學校念書?他可以幫她寫推薦信。他相信在學校的系統性教育裡莫妮卡可以獲得更多想要的知識,之後再外出冒險會更有成就。

於是莫妮卡開始了一邊搶劫黑幫賺錢一邊念大學的生活。

事實上後來莫妮卡總共拿了八個學士和三個碩士學位,龍族對於知識本就吸收得極快,她又是求知慾特別旺盛的類型,念書對她來說算得上容易。但漸漸地莫妮卡也意識到這不是她喜歡的生活,她還是喜歡在外面亂跑亂撞。

所以她跑去參軍了。

一直以來她都在安德拉斯聯邦念書,只有探險才會去別的地區,但說到要當軍人,她冷焰般的紫藍色眼睛還是停留在梵艾的王國騎士身上。

沒有別的原因。單純就是覺得盔甲很帥。

畢竟女孩子還是喜歡好看的衣服不是嗎?

當年的軍隊也不像現代還要做身家跟前科調查,很容易就加入了。莫妮卡在魔法部門待了一段時間,可和平的時代基本上也沒有什麼需要他們做的事。莫妮卡實在悶得難受,最後乾脆放棄軍職跑去警備隊的特警組了。

警備隊在其他國家叫做警察,生活簡直不能更精彩,每天都有一堆意想不到的事發生。莫妮卡太喜歡警備隊的生活了,雖然制服醜了點,不過這種多采多姿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

在此期間她的同事介紹給她一個教會,其名為拾恩,信仰著比七十二位諸神更早的、最初的神「薩萊」。一開始莫妮卡抱持著懷疑的態度參加了一次禮拜會,講道的「侍奉者」告訴他們薩萊神是這個世界最初的神,是祂創造了大地。而祂總有一天會回歸,彼時信仰於祂的人將得到豁免。而用心信仰並侍奉薩萊神的人,薩萊神必定會給予相應的幸福。

這時的莫妮卡並不清楚幸福究竟是什麼。要說的話,那可能是她從未嘗試過的,戀愛的感覺。

然後就是這麼一天,安德拉斯聯邦的一名富豪決定歸還自己祖先在梵艾非法取得的構築魔法藝術品。由於其珍貴性,梵艾的王室十分重視,派出大批警備隊和王國騎士護送。

這是第一次,莫妮卡遇見了不能用任何知識和語言敘述的事物。

構築魔法藝術是一種古老且複雜的藝術表現手法,在後來的時代又被通稱光能藝術。藝術家本身就是魔法師,同時利用繪畫、雕刻和構築魔法讓藝術品在不同面向呈現多種樣貌。而這幅「艾克斯坦的聚會」所描繪的是新聖教聖典中所敘述,艾克神為了從古神的暴政中拯救世界,號召其他七十一位擁有神力的同伴進行為期一週的會議。這場會議奠定了日後祂們推翻古神的基礎,被稱作諸神會議。

莫妮卡作為特警,將全長六米的巨大作品護送到國家博物館之後還必須待到鑑定完畢才能離開。博物館的工作室早已騰出足夠的空間迎接這離開家鄉至少有七百年的貴客,而等在那裡的,是一個身高只到她胸口,有著一頭棗紅色長髮和長耳朵的女孩。

莫妮卡嗅出對方身上精靈族的氣味,這在梵艾這個人口組成幾乎都是人類的國家十分少見。巨大的作品將她的身形襯得更加嬌小。莫妮卡站在她面前時甚至很難看清楚她的臉。

「我叫妮娜,是國家博物館的首席構築魔法鑑定師兼修復師。」

「……莫妮卡。」她頓了頓,終究還是沒管住自己的嘴,「妳沒有姓氏嗎?」

「沒有。被精靈族驅逐的半精靈沒有資格繼承姓氏。如果沒有首席鑑定師的頭銜,我也只是個普通人而已。」

妮娜的回答與其說禮貌更該說是冷漠。莫妮卡也知道自己不該問這個問題,於是就守在工作室門口,偶爾偷瞄一下裡面的動靜。

初步鑑定的工作持續了五個多小時才結束。妮娜將整個作品的保存狀態都詳細記錄下來交給院方,在啟動工作室的魔法保全系統後,莫妮卡的工作也就此結束。

是的,她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幾句公式化的問候,雙方都當對方是工作上的臨時夥伴,工作結束她們就不會再見面。

在那次出勤的兩週之後,莫妮卡偶然在路邊的廣告牌上看到關於國寶公開亮相的消息,其他還有許多同一時代的藏品作為展覽的一部分限時公開。這個消息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在莫妮卡的腦子裡打轉,她拿了一份傳單回去辦公室,而她的同事則因她竟然對藝術感興趣而吃驚。

「彼說,這個艾克斯坦的聚會是七百多年前被盜賣的。」她試著問同事,「七百年對汝等人類來說很久嗎?」

「非常久,對很多種族來說應該都算久了,可以生好幾十代子孫的程度。」

「對龍來說只是從出生到成年不久而已。」她頓了頓,「余在念書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同學跟余感覺到的時間流速好像不太一樣。彼讀四年好像很長,但對余而言很快就過去了。」

「所以才會對這個藝術品感興趣嗎?」

「不知道,但余覺得應該去看看。」

就是這份直覺讓她假日起了個大早,梳起顏色宛如冰晶似的長髮,稍微打扮了一下,挑了件與自己相稱的藍色長裙。她的膚色和其他生物不太一樣,那種不同不是像其他種族由奶白到黑褐色的漸層色系。她的膚色偏藍,嘴唇和指甲就像藍寶石一樣。她猜這是因為她的血是紫色的原因。她最後在手腕和頸邊噴了點香水,淡淡的,不像一般女用香水那樣香甜,是她來到文明世界後一直很喜歡的品牌和味道。

當她再次站在那巨大的作品前,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那個嬌小的半精靈,首席鑑定師妮娜。

這天的她穿的不是正裝,而是可愛的褐色連身澎澎裙,棗紅色的頭髮被一個大大的蝴蝶結豎起,身側背著白色的皮製小包,戴著一頂和裙子成套的帽子,就像一個洋娃娃似的。

莫妮卡在思考之前就上去打招呼了。

「妳好。」

妮娜有些困惑地抬高頭,她的眼睛就像綠色的寶石一樣,愣了幾秒才想起她是什麼人。

「妳是那天的警察?莫妮卡?」

「是。感謝汝記得余。」她頓了頓,再次在思考這些話到底合不合適之前就先開口問道:「介意余跟汝一起逛展嗎?余認為跟著汝能更了解這些作品。」

妮娜眨了眨眼。

「妳知道心靈魔法嗎?」

「余略有所聞,但那不是余學習的魔法體系。」

「因為莫妮卡太高了,我跟妳講話要很大聲,會吵到其他客人。但是如果用心靈魔法的『傳音式』,我們可以不用透過聲音進行溝通,這樣一起逛展就不會打擾到別人了。」

於是她蹲下身去和妮娜平視,直到這麼近她才發現她的臉上長著雀斑,身上還有著淡淡的花香,這讓她顯得更加可愛。莫妮卡一邊想一邊按照對方的指示施展魔法,先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然後拉出一條白色光絲,再碰觸對方的手與對方的粉色光絲連結。

她很確定那一刻她聽見了妮娜的心跳聲,小小的,強而有力,彷彿隨時都能迸發出驚人的力量。

「心靈魔法的難度很高,但也有很多種用途。莫妮卡很厲害呢,第一次就成功。」

妮娜的聲音在腦海裡想起,或者應該說,那是一種思念。這種魔法不會無條件把自己所有想法傳送給對方,而是透過她們之間的連結有條不紊地告訴對方想說的話語。不過缺點就是在解除之前她們都不能離對方太遠,強制中斷的話很有可能造成雙方的損害。

莫妮卡點點頭,試著用魔法說了謝謝。

「這個孩子,在外面漂流了很久呢。」

莫妮卡花了點時間才意識到妮娜說的是她們面前的藝術品。它是那麼巨大,被放在單獨的展室裡,來來往往的人們卻更凸顯它的孤獨。

「余聽說有七百多年。」

「是的。不過這個作品實際上有一千兩百歲左右,我們前幾天用魔粒衰變週期算出來的。」

「魔粒衰變週期?」

「是的。莫妮卡知道構築魔法嗎?」

「知道。能夠創造出物體的魔法,惡魔的身體都是構築魔法變成的。」

「沒錯。魔粒是構築魔法組成的基礎單位,但這些魔粒會隨著時間慢慢改變結構,最後成為空氣裡的魔力,我們稱之為魔粒衰變。而這個過程是有跡可循的,我們可以透過計算推測出這個構築魔法最初的型態,以此達到修復的目的。」

「所以現在看到的這個作品,與彼最原始的樣貌並不一樣。」

「是的。畢竟主人無法持續注入魔法,這個作品就會像其他藝術品一樣慢慢隨著時間被消磨。」妮娜看著這幅作品,「可是,不覺得它很厲害嗎?它讓我們看見了一千兩百年前的世界,連結了我們跟它的創造者。」

莫妮卡看著她們之間用心靈魔法牽起的線愣了愣神。這是她沒有想過的事。

「……余不確定余能理解。希望汝能再多說一些。」

「嗚姆……妳知道為什麼這個作品被稱作國寶嗎?」

「不知道。」

「梵艾是一個很古老的國家,幾乎跟東方的祁內是差不多時間形成的,最早可以回溯到諸神的時代。有一種說法,梵艾的人類這麼多,就是新神族有意為之。梵艾這個國家就是為了孕育神的孩子而存在」妮娜頓了頓,「但即使受到神的眷顧,我們現有的文獻仍然難以修復七十二位神的真正相貌,包括一部分神的全名。有一種猜測,世界其他地方崇拜相對古老的神明,很有可能都來自這七十二位大人。」

「但是這個作品,繪製了艾克斯坦和其他七十一個神。」

「沒錯。這就是這個作品需要你們特警和王國騎士團護送的原因。因為構築魔法可以讓作品在不同的面向呈現不同的樣貌,而這個作品所用的構築魔法是可以被拆解然後重新拼湊組合的,也就是說只要我們修復得當,這個作品就是一個被折疊的多維空間,在同一個地方折疊出不同的畫面,解開這些我們就能瞭解到這個作品的全貌,從而窺知神話時代完整的七十二位諸神。」

「余明白這個作品的偉大之處了。但是畢竟只有一千兩百年,距離神話時代似乎還是相差甚遠,汝輩是否有想過就算被折疊的空間裡有其他諸神的相貌,也可能是作者捏造出來的?這個作品的作者已經不可考了,沒有人知道彼之身份、什麼時候出生、是否有見過諸神。」

「這樣我們還是可以寄希望於被構築魔法折疊的部分不是嗎?就算沒有也好,這個作品的存在本身就是先人給予我們相當重要的禮物。」

莫妮卡不懂藝術家,但她喜歡妮娜說話的語調,說到自己喜歡的事物時會加快速度,聲音也會變得越來越大。她們之間的線彷彿能傳達她的情緒,亮得不可思議。

逛完展覽後妮娜又帶她去了國家博物館的私人藏館——一個外人不允許進入的地方。這裡燈光昏暗,擺放著許多需要小心維護的文物和藝術品,幾乎每一件都比莫妮卡的年紀還要大。妮娜一一向她簡單介紹,最後又帶她去了同樣不對外開放的後棟藏館。

那裡有一整條龍做成的標本。

莫妮卡並沒有害怕或是傷心。相反地生命能以這種方式被延續讓她感到不可思議。她在經過妮娜的同意後輕輕撫摸龍鱗,與她白色晶石般凹凸不平的鱗片不同,這條龍的麟十分光滑,每一片都是晶瑩的深紫色。

「有一種說法,龍死後會變成山。這個孩子能證明他們是錯的。」

「那為何不把它展覽給大家看?」

妮娜搖了搖頭。

「我們有展覽過,但大多數人對龍還是有偏見,認為他們是邪惡的害物,所以當時有人點火打算燒掉這個標本。幸好龍鱗是防火的。」

莫妮卡思索了半晌,「龍死後會和其他動物一樣,在山林裡化作其他生命的養分。說余等死後會變成山其實也沒有錯。」

「莫妮卡是龍嗎?」

「嗯。」

「好有趣……真正強大的族群果然都隱身在人群之中呢。」

結束博物館的行程之後她們又去了餐廳,一間位在博物館附近的小餐館,開著著昏黃的燈光,食物卻十分美味。

「莫妮卡今天給人的感覺跟之前差很多呢。」

心靈魔法的另一端,妮娜將稍早服務員送上來的肉餅切成小塊,沾上醬汁,迅速卻又不失優雅地送進嘴裡。

「之前的印象不好嗎?」

「不是的。之前的莫妮卡是警察的身份,看起來不茍言笑,還問了我的身世。我以為妳是在提防我監守自盜,還會說一個警察怎麼那麼高傲……但是今天跟妳聊天聊得很開心,感覺莫妮卡是很認真的人,但也很細心很可愛。」

莫妮卡愣愣看著這個身上有甜甜花香還長得比自己矮一大截的女孩,被對方說可愛讓她感到有些窘迫。但她並不反感,只是沒有人這樣對她說過。

「汝也是……余喜歡汝的裙子,是余無法駕馭的風格。還有玫瑰花的香味。」

「玫瑰花……是我的香水吧?莫妮卡的味道也很好聞喔,很清爽的味道,就像甜柑橘一樣。」

「汝的香水和汝身上精靈族的氣味很切合。」

這次莫妮卡止住了對妮娜精靈血統的好奇心。她當然想知道妮娜的生世——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癢,她就是想知道關於妮娜的事,越多越好。

難以言喻的,彷彿追求知識的慾望那樣。但知識是她單方面的了解,她想要的,希望的,是和妮娜更進一步地互相認識。

「我身上還有精靈族的味道嗎?」

妮娜看起來沒像上一次對她提到精靈時那麼反感。或許上一次的開場白就是錯的。

「有,余認為汝四代之內的血親應該是精靈。」

「好厲害!我的祖父就是精靈呢!不過雖然這樣……妳也看到了,精靈都長得很高大,我卻長得這麼矮,還有人叫我地精……我以為我除了耳朵已經沒有像精靈的地方了。」

「……汝的淵博也與精靈相同。不需要在意別人的誹謗。汝是個充滿魅力的人。」

妮娜又眨了眨眼,笑容看起來有些害羞。莫妮卡一時不知道該將目光放在哪裡,用叉子捲麵條時還差點敲碎瓷盤。

她們一直聊到深夜,直到妮娜讓她送自己回家時,她們才將心靈魔法解除。

夜晚的路燈下,妮娜就像森林裡的小精靈一樣。在街道裡穿梭。莫妮卡感覺自己的目光再也離不開她了,那種感覺很奇妙,是無法被任何文字或言語描述的,來自心裡的渴望與滿足。

如果這就是所謂的「悸動」。

「余希望能再和汝一起,吃飯或是,出去做點什麼。」

失去了心靈魔法,這些話反而難以說出口。但她還是鼓足勇氣說了,她必須抓住這僅此一次的機會。

公寓樓門口本在開門的妮娜回頭看著她,然後朝她露出笑容。

「可以啊。要進來我家做點什麼也沒問題喔。」

每次回想起這件事莫妮卡就會覺得臉頰發燙。當時的她很單純,完全聽不懂妮娜的暗示,還在因為喜歡的人接受自己的邀請而開心。

雖然之後她也有進去妮娜的房間,然後也做過什麼就是了。

因為與妮娜命運般的重逢,她深信這就是薩萊神給予她的幸福。後來為了配合妮娜的休息日,莫妮卡又離開了她喜歡但是要輪班的工作,最後來到情報單位上班,並在改制之後成為分析師。

她之前那堆學歷還是很有幫助的。

前任搜捕者一直很看好她,在她真正進入情報單位、能獲取更多更有用的資訊之後,前任是唯一一個自請退位的噬神者,後來就以副長的身分輔佐她。比起其他死不瞑目的高級管理者算是不錯的了。

「生命的價值」是外界賦予的,大自然並沒有這樣的定義。這是莫妮卡最後的結論。

就像她的妻子對她而言,比作為龍子的自己更加重要,她會拼死保護她。而她不過就是龍族龐大的家族中一隻不太聽話的小龍子而已。

「妮娜,有一件事余必須告訴妳。」

「嗯哼?」

「莫妮卡不是我的真名。」

「我想也是,偷跑出家門還亮著本名實在不像妳會做的蠢事。」

「是的。而且龍子的真名對我等而言極其重要,攸關我等的契約強制性。我信任妳,所以也希望妳能擁有它。」

「我知道了。」

「我的本名為貝蒂尼·埃斯佩蘭德,是水晶龍,族人稱我為皇女。」

「這樣我有妳的真名,是不是就可以強迫妳簽結婚契約了?」

「當然可以。我十分樂意。」

 

7.侍奉者—安潔莉塔,無慈悲的奉獻

「早安各位塔塔醬!今天是十月二號,追蹤莉塔比較久的塔塔醬應該都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說真的莉塔其實已經不抱太大的期望,但小精靈好像還在努力,所以今年的莉塔也不能放棄!大家來看到分割畫面喔~這個小男孩是不是很可愛?這是莉塔和小精靈的崽崽,他的名字叫林恩。一百二十七年前的今天,莉塔跟小精靈帶著這個小寶貝去公園玩,原本崽崽是被小精靈牽著,結果突然有一個天使從後面抓走了他。小精靈說他回頭的時候崽崽和那個天使都消失了——這邊跟新塔塔醬解釋一下,我們是後來調公園監視器才知道是天使帶走的,而且我們後來也有找到過那個天使,但那時候天使已經把我們的寶貝丟掉了,她甚至說不出把崽崽丟在哪裡。我們……打不過那個天使,莉塔的手也被弄斷,小精靈很努力才帶著莉塔逃脫天使的追殺。最後的線索就斷在這裡……按照崽崽成長的速度,我們相信他現在應該已經成年,而且很有可能跟莉塔一樣外表很年輕。分割畫面現在給各位看到的是我們用模擬器做出來崽崽長大後的樣貌,如果有見過相似的人,請各位務必聯絡我們。就算見一面也好,我們希望知道我們的崽崽最後有平安長大。關於崽崽的資料我一直都置頂在各個媒體上,想更深入瞭解的塔塔醬可以去看看。好啦,那麼悲傷的話題點到為止,接下來我們開始今天的直播內容……」

分割畫面裡模擬器生成的年輕男性照片被關掉,取而代之的是最近新出的單機恐怖遊戲。他就像從未存在過,卻一直存在於兩人的心裡。

他們已經很少提起林恩的事了。安潔莉塔看似已經走出傷痛,但那也只是因為她已經心力交瘁,所以不想再去觸碰那種悲傷。當那個藍眼睛天使告訴他們孩子已經被丟掉時,安潔莉塔即使知道打不過也還是衝上去要撕了對方——要不是伊羅得反應夠快把她被天使輕易撕裂的手和她本人拎起來遁逃,他相信安潔莉塔每一次復活都會再跟那個天使拼命,直到天使找到徹底摧毀她的方法。

「本來是想舊神之子的食屍鬼和不死族的小孩有什麼研究價值才抓他,結果你們那個小孩根本沒什麼好研究的。受傷也沒辦法馬上癒合,連不死族的復活能力都沒有。誰知道那種垃圾是被丟到哪裡了?」

伊羅得永遠記得林恩的小手突然從自己掌心被抽走時的感覺。那孩子甚至來不及尖叫。

支持伊羅得上百年來不斷尋找孩子的,也不過是想再聽林恩喊自己一聲爸爸。

林恩成長的速度很慢,伊羅得按照自己對人類小孩的印象,十二歲的小林恩實際上只有五歲人類幼童的外表。他的玩具都是伊羅得自己做的,他的床也是,最喜歡的貓貓布偶也是。在懷上林恩之前,伊羅得從不知道自己還能這麼愛除了安潔莉塔以外的人。

小林恩一直都很乖,不太會尖叫吵鬧,但還是有頑皮的時候。他和伊羅得一樣大概三五天進食一次就夠了,但還是會每天都開開心心地幫媽媽拿餐具,每天跟在忙碌的伊羅得身邊說要幫忙。伊羅得在做他們兩人的食物時林恩也會在旁邊看,然後說以後要開一間食屍鬼跟其他人都能來的餐廳,還要讓爸爸在裡面當廚師。

小孩子不適合戴變色隱形眼鏡,所以林恩有好多出門或是上直播可以戴的墨鏡,用來遮掩他的瞳色。

夫妻倆只有獻祭的時候會離開林恩幾個小時,多半挑在他晚上睡覺的時候。這十二年也是安潔莉塔對祭品下手最乾淨利落的時候,為的是趕快回到孩子身邊。她偶爾會坐在林恩的床邊,然後對伊羅得說,反正有沒有獻祭別人也不知道,他們偷偷放假吧。

林恩的誕生在別人眼裡是個錯誤。一個天生必須吃食人類的怪物,卻是他們的光和希望。在從安潔莉塔體內接下這個孩子時,伊羅得就發誓自己會用生命保護他。

林恩的降生使得這個家更為完整。

事實上林恩的失蹤並不是他們第一次遇到這類麻煩。另一次是在林恩剛會爬的時候,那天他們讓孩子在二樓臥室裡的嬰兒床裡睡午覺,兩人則在一樓看電視。然後一切都在一瞬間發生,有人踹開了他們家的門,用魔法困住深陷在沙發裡打瞌睡的安潔莉塔。幾道像是鐵鏈的東西由上而下刺穿了起身準備反擊的伊羅得的身體,雖然殺不死他,卻將他牢牢釘在地上。

來人是個高大的黑髮男性,焰紅色的眼睛,穿著新聖教的衣服。伊羅得惡狠狠地瞪視著他,接著從自己腳下喚出黑色觸手襲向男人。

他從未想過無往不利的攻擊在對方面前是如此脆弱。

男人的反應極快,兩手抓住靠近自己的觸手,接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用冰魔法將其冷凍。還能動彈的觸手瘋狂掙扎,伊羅得也察覺到這對自己的危險。遲鈍的疼痛隨著咳出的血液慢慢爬上脊椎,但他無暇顧及那些鐵鏈,而是喚出一顆光球擋在兩人之間。無法連結伊羅得的影子,觸手立刻像融化的冰川一樣崩解,一切又回復平靜。

男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點起一支之後悠哉地關上剛被踹開的門。

「只有這樣?」

「什麼叫只有這樣!快放開伊羅得!」被定身的安潔莉塔尖叫,可無論怎麼掙扎都逃不出男人設下的魔法束縛。

「噓,安靜點小美女。我不會對妳跟妳老公怎樣。」

「你已經在他身上穿好幾個洞了!新聖教禿驢!」

男人大笑幾聲,似乎也不太在意別人怎麼叫自己,邁著悠閒的步伐走到伊羅得面前。

「我是來找你的。知道原因嗎?」

伊羅得沒說話,含了一口血噴在對方臉上。但這依然沒讓男人生氣。他摸了摸臉,幾乎是在自言自語:「看來是不知道。不過沒關係。我也只是要確定你的實力而已。」

「……滾。」

伊羅得努力擠出這個字。他已經很久沒感覺到疼痛了,自從成為食屍鬼以後,任何跌打損傷對他來說都沒有任何感覺。可現在每一次呼吸那些鏈條就會牽引內臟,血液從傷口不斷滲出,他甚至懷疑自己的心臟也被刺穿。第一次感覺到在壓倒性的力量面前自己是那麼渺小,甚至連反擊的能力都沒有。不能理解為什麼頭部沒有受傷卻發出脹痛,他唯一決定的就是要保護安潔莉塔,保護樓上還在沉睡的小寶貝。

「剛剛那個魔法是基礎照光咒吧?還會別的魔法嗎?」

伊羅得默不作聲,恨恨地瞪視著眼前的男人。

「你的觸手只能從自己的影子召喚出來對吧?所以剛剛才用照光咒打斷影子。這個判斷是正確的,不然連你的腳都會結冰。」

「……你到底,想做什麼?」

「執行任務而已。」男人長吐一口煙,正要再說什麼的時候二樓卻傳來孩子的哭聲。

在幾秒的沉默後,率先開口的是安潔莉塔。她接近歇斯底里地朝男人咆哮叫他不准對小孩下手,可男人的目光卻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夾在手上的煙轉眼便被燒成了灰。他往潔白的制服上抹了抹,像是對獵物失去的獅子一樣轉身朝樓梯走去。

安潔莉塔的嘶吼逐漸變成了哭喊。伊羅得其實已經聽不太清楚她在說什麼了。他不知道如果林恩落到這個陌生人手裡會發生什麼事,混沌的腦子只能勉強想出一種方式逃離這些鏈條。

他要去救他們的孩子,一定要。

他徒手撕開自己的身體,把鏈條從旁邊拉出來。他驚人的癒合能力是一把雙面刃,在他動手的時候像黏膠一樣不斷阻撓他,卻在逃脫之後讓他的傷口迅速癒合。

掙脫後伊羅得已經幾乎脫力。他趴跪在地上,隱約聽到安潔莉塔在喊他。他知道自己的體力全被用在恢復傷口了,但還是用盡剩餘力氣站了起來,在確定安潔莉塔只是被固定而已沒有受傷後便跌跌撞撞地向二樓已經安靜下來的嬰兒房奔去。

嬰兒床裡的小林恩正扶著圍欄站著,而男人就拿張椅子坐在旁邊,手裡放著絢爛的小煙火魔法。五顏六色的火花完全吸引林恩的注意不再哭鬧,在看到門口的伊羅得時還發出咯咯的笑聲,向他伸出小手。

「不要……」

伊羅得顫抖著聲音。他知道自己的把戲在男人面前根本沒半點能看的地方,現在發動攻擊還有可能讓對方把林恩抓來當擋箭牌。但他不能讓這個人對他的孩子出手。

「這孩子是食屍鬼呢。你們想好怎麼養育他了嗎?」

「不管我做了什麼事,都不要加罪於他,他是無辜的……」

「這孩子似乎比你還弱,我剛剛逗了他一下,連觸手都叫不出來呢。」

伊羅得想不出任何辦法了。他咕咚一聲跪在地上,慢慢將頭向下靠。

「拜託……不要傷害他……」

「……你是真的只會那兩招啊?」男人嘆了口氣,然後打了個響指。樓下立刻傳來砸破東西的聲音,然後是急促的上樓聲。安潔莉塔看他跪在門前整個人都慌了,蹲在他身邊抓住他肩膀的同時看向房間內。

「你——!離崽崽遠一點!不准碰他!」

男人聳聳肩,起身離開孩子,走到兩人面前蹲下。而安潔莉塔就像隻受到嚴重驚嚇的貓,拉著伊羅得的肩膀就想往後退。

「好了,別那麼緊張。那孩子不是我的目標,他的血緣太稀薄,不構成威脅。你也一樣,伊羅得。」

他伸手摸摸伊羅得的頭,然後差點被安潔莉塔咬。

「你到底是誰!」

「新聖教的,應該很明顯。」男人指了指自己的衣服,「我的職責是找到神子。伊羅得繼承了小部分古神的血脈,所以我要確定他大概有多強。抱歉讓你們受到驚嚇了。」他抬頭看了眼門框上伊羅得方才扶著時留下的血手印,「畢竟重要的家人遇到危險才最有可能激發出潛能嘛。」

「你白癡嗎!伊羅得剛剛承受了多少你知不知道!」

「食屍鬼的痛覺很遲鈍,應該不會太痛才對。大概只會有失血引發的頭暈。」男人再次聳聳肩,「以神子的量級來說伊羅得太弱了。明明還是覺醒成食屍鬼的加強版……該說可惜還是恭喜呢?反正我不會以神子的待遇對待你們,是以食屍鬼的。」

「……不,不可以,你不能一次奪走我的全部……」

「妳叫安潔莉塔?怎麼不問問我是怎麼對待食屍鬼的?」

安潔莉塔明明已經在發抖,卻還是用自己嬌小的身體護住伊羅得,幾乎整個人趴在丈夫身上,用力搖了搖頭。

「伊羅得不會被殺死……你殺他也沒用……」

「……殺不死的話妳護著他幹嘛?」男人失笑,「反正食屍鬼不歸我管。你們可以繼續自己的生活,我不會再來打擾你們了。家裡造成的髒亂我也會收拾。食屍鬼在這個社會生活可不容易,你們要好好保護那個孩子。」

「……如果我很強,會怎樣?」

伊羅得感覺自己的頭仍在發脹,但他還是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將安潔莉塔抱進懷裡。

「我會在你的靈魂上刻下印記,然後你會失去所有記憶和能力。兩百年間你會慢慢想起來這些記憶,但兩百年後你會再看到我,同樣的事也會再次上演——你要感謝你的弱小,忘記自己所愛是很痛苦的事。」

「……我知道。」

「怎麼說呢?畢竟以食屍鬼的量級來說你算是是很強的,能跪下來要我別傷害孩子這點讓我很驚訝。」男人起身繞過夫妻倆,在離開的同時牆上和地上的血跡也隨之消失。「好了,再見啦。我去找下一個臭小鬼了。」

後來因為林恩失蹤伊羅得開始查閱大量資料才知道,這個男人是新聖教當今教主的教父,有很多名字,但他知道那些都不是本名。這種身份的,就算是教主也不可能把本名秀在外面。

林恩的失蹤讓安潔莉塔幾乎抓狂。她責怪伊羅得弄丟孩子,每天懷疑所有人都是偷走孩子的兇手。她不再按照教會規定只獻祭人類,只要她懷疑的,不管什麼種族她都會送去給薩萊神。

雖然安潔莉塔冷靜下來之後有向伊羅得道歉,但那句「為什麼沒有牽好他?」卻成了伊羅得畢生的惡夢。

他也想親口向孩子道歉啊。

差點被人渣天使弄死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不太和對方說話。當然伊羅得還是會負責照顧安潔莉塔的生活起居,但晚上卻不跟安潔莉塔睡覺,經常一個人外出,或是窩在書房做自己的事。

直到有一天他看著手機裡的網路新聞發呆時,餐桌對面吃早餐的安潔莉塔突然問道:「伊羅得,是在生莉塔的氣嗎?」

「沒有。」

「生活只是變回沒有崽崽的時候而已……莉塔不希望伊羅得繼續難過下去……」

「……我會找到他的。」

「你現在這樣跟那三百年有什麼不同?崽崽我可以再生……可是伊羅得……」

「……我們在一起這麼久才有一個孩子。我會把他找回來的。」伊羅得的語調冷靜,聲音卻在發抖。「即使是那三百年,我也沒放棄過我們的愛,而且最後也真的找到讓妳變回來的方法了。莉塔不想繼續痛苦下去的話放棄也沒關係,這一切都不是妳的錯。但我不會放棄。就算林恩已經死了,我也會找到埋葬他的地方。」

安德教主失蹤後沒多久,莉塔就像中了失憶魔法一樣。她忘了自己和伊羅得之間的一切,只當他是教主給自己的僕人。她也忘了快樂的感覺,忘了喜歡是什麼,做什麼都不像以前一樣有活力,整個人變得很安靜。機械式地日復一日,伊羅得安排她獻祭誰她也不會有異議。可伊羅得始終相信他們之間的感情不是那麼容易被遺忘的,他隱約感覺這件事和安德教主的失蹤有什麼關聯,至少安德應該知道點什麼。所以在一個資訊不發達的時代,他花了足足三百年在全世界尋找他們教主,最後也真的讓他找到了。

安德用了一些方法讓安潔莉塔沉睡一週,醒來之後就變回了原本的模樣。那個喜歡伊羅得、喜歡肢解智慧生物、討厭任何蔬菜侵略自己餐桌的安潔莉塔。

教主其實沒有失蹤,伊羅得一直都知道對方的藏身處。但他答應對方幫助莉塔恢復的代價是對他的行蹤保密。至於為什麼要保密老實說伊羅得不在乎也不記得了。

「莉塔只是,不想要伊羅得一直這麼傷心……太可憐了……莉塔也不是真的想放棄崽崽啊……」

「……對不起。」

「不是伊羅得的錯……」

隨著時間過去,林恩用過的東西也慢慢被歲月帶走。餐具、玩具還有其他日用品,伊羅得收拾那些脆化的塑膠製品時總會十分難受。他感覺林恩好像真的已經在淡出他們的生命,但原本不該是這樣的。

那天他們應該在公園裡野餐,林恩跟他會在草地上追逐。他們還帶了新買的遙控車去玩。因為公園很大,沒有人會在意他們眼睛的顏色或是他們帶去野餐的食材。晚上回家之後他們會一起洗澡,林恩總喜歡把泡泡堆在他頭上做成假髮,在沖完水擦乾身子之後,一家三口會躺在後院的躺椅上,聽著手提音響播放的音樂吹風看星星聊天,如果林恩精神還很好的話,他們會在院子裡丟球。

伊羅得其實很清楚拾恩教會的本質。他知道獻祭不對,知道教會裡一堆人腦子有毛病,知道安潔莉塔喜歡虐殺其他生物是不正常的。但他不相信因果輪迴那套,也因為愛著安潔莉塔,他加入並成為幫凶,負責幫她找祭品,然後在獻祭日進行誘捕或圍捕。

事實上安潔莉塔的第一個祭品就是他。當年還是人類的他很清楚自己沒有能力給安潔莉塔幸福,所以決定以這種方式永遠留在安潔莉塔心中。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自然是很好。安潔莉塔在切開他的喉嚨時手甚至在發抖,在他本能痛苦掙扎時大哭,最後在他蛻變成食屍鬼的時候抱住他喜極而泣。

他們傷害過很多人,而且並沒有任何憐憫或愧疚。但這不是天使奪走他們摯愛孩子的理由。

天使會用魔法,他們這些魔法生物是天生的魔法師,她能用傳送魔法把林恩遺棄在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

就像當年的安德教主一樣。

但不同的是,林恩出生在一個資訊發達的年代。安潔莉塔在放棄用個人的方式尋找、而是利用自己直播網紅的身份號召群眾幫忙後,即便公布孩子是食屍鬼的消息也還是有很多人提供幫助——當然那些唱衰食屍鬼幸災樂禍的低能兒都被伊羅得順著網線去報復了。

在網友提供的訊息中,伊羅得確實有找到一些有用的線索。他一點一點拼湊出林恩後來的去向,在每一次核實線索是真的的時候,他就會感覺離自己的寶貝更近一些,也為孩子之後的處境痛心。

林恩被天使遺棄之後被人販子帶走,然後在黑市裡被專賣很多次。伊羅得強迫自己不要去思考他的寶貝在這段時間裡到底經歷了什麼,但在一次交易紀錄之後,這條線索就斷了。

當年交易的兩方都已經過世,他們的繼承人都不知道當時發生什麼事。當然伊羅得也不排除他們只是換個名字而已,畢竟幾十年的時間對人類而言或許很久,但對大多數種族來說都不是一個能長到死亡的時間。

就在一百二十七週年後不久,有個安潔莉塔的粉絲寫信來說在安德拉斯聯邦的天使城有一間名為「鴞面雀」的酒吧,其老闆雖然看不出來是不是食屍鬼,但長相跟他們模擬出來長大的林恩非常像,名字叫凌,論發音也和林恩相似,建議他們可以查一下。

安潔莉塔已經習慣這種信件了。一百多年來不知道有多少這種消息,最後不是誤認就是惡作劇,甚至還有在郵件裡放病毒程式的混蛋。她把那封郵件丟給伊羅得之後就去做自己的事了,但那裡還夾了那位老闆的照片,外表大概是人類二十出頭,伊羅得覺得這根本就是性轉版的黑髮安潔莉塔。

「我們去天使城買房子?」

「為什麼?那裡治安超爛欸?」

「治安差死人才不容易被查到。我覺得可以。」

「治安差的大城市警察不應該更機靈嗎?」

伊羅得偏頭思索了一下。

「天使城有安德拉斯最大的貧民窟。那裡的人死了警察不會查。」

「有道理欸……那我們先去那邊住兩個月試探?」

於是就在他們入住天使城東區的酒店當晚,伊羅得很早就把安潔莉塔哄睡,然後驅車來到位於北區的「鴞面雀」。這間店沒有閃爍的燈光和嘈雜的音樂,整體雖然稍微昏暗,主要光源都來自於用餐區每個桌面上方的一盞橙黃小燈和吧台燈,但氣氛卻營造得恰到好處。吧檯區三三兩兩坐著幾個人,靠近櫃檯的角落放著一盞發著暖光的熔岩燈,音響播放的音樂輕柔而舒緩。

其實進入店內他第一個看到的並不是凌,而是另一個金髮青年——即使有著藍色眼睛伊羅得也嗅得出對方是用了美瞳的食屍鬼。這種氣味似乎只存在於他們食屍鬼之間,彼此能知道誰是同伴。別的種族不管嗅覺再靈敏都無法分辨食屍鬼和正常人的差別。

基因檢測似乎也是如此。所以偽裝過後他們還是能享受現代醫療的便利。前提是發生他們沒辦法自癒的傷或疾病。

伊羅得很隨便地挑了一個吧台的位子,選了個類似果汁的調酒。說實在他雖然對料理有所研究,但並不擅長應付酒類。對他來說菜單上五花八門的調酒都差不多,而且他的目的本來就不是酒。

他晃了晃酒杯,裡面的雕刻冰塊是一朵精緻的玫瑰花,隨著氣泡慢慢融化。

「喜歡嗎?那是手雕的喔。」

年輕的男聲從吧台內傳來。溫潤清晰的,尾音似乎刻意壓低了些。

伊羅得幾乎第一眼就確定這就是他尋找多年的孩子。

他說不出任何理由。他見過很多被誤認是林恩的人,但沒有一個給他這種感覺。他愣愣地看著眼前的黑髮青年,一時間完全發不出聲音,眼眶痠麻得差點溢出淚水。

這是他的孩子,一定是。就算已經長大了他也能認出來,是那個會拉著他的手喊他爸爸的孩子。

「請問,怎麼了嗎?」

大概是他盯了太久又不說話,青年禮貌地詢問。伊羅得搖搖頭收回視線,他也不清楚現在該怎麼做,或許他應該找莉塔談談。

然而沒多久一小盤稱不上一餐飯的肉片被端到他的面前,像是擺盤精緻的點心一樣。伊羅得疑惑地抬起頭,青年則遞上用餐巾包裹的叉子。

「首次來訪的新客優待。就算是生食也可以透過調味變得美味喔。」

「……謝謝。」

那是食屍鬼唯一能吃的食物。凌大概在暗示他這間酒吧有提供不能搬上檯面的食材。幾片紅潤的肉被切得很薄,用一些香料醃漬過,將肉質的鮮甜保存得相當完整,幾乎是入口即化。伊羅得也是會料理自己食材的食屍鬼,他討厭用像野獸一樣失控地啃咬獵物,這道料理他是相當滿意。

他還記得林恩說過想開一間食屍鬼和其他人都能一起用餐的餐廳,雖然這間是酒吧,但這個夢想已經完成了。

他為孩子感到高興,卻也為自己缺席對方的成長而難受。

最後他什麼都沒跟凌說,用隨身攜帶的筆在餐巾紙上留下一句話便離開。

「對不起,留下你一個人。」

然而那張紙隨後就被不明所以的凌扔掉了。還跟伊恩抱怨最近怎麼老是遇到怪人。

回到旅館之後伊羅得躺了一整夜,最後還是沒告訴安潔莉塔。他在調整安潔莉塔直播用的攝影機時突然想到一個主意,他想給安潔莉塔一個驚喜。

接下來的兩個月伊羅得白天陪老婆四處看看房子,晚上就往「鴞面雀」跑,偶爾會和凌說上幾句話。伊羅得不是個很愛說話的人,他感覺自己已經把一整年的額度用在這兩個月了。在這期間店裡還舉辦了聖靈節活動,除了提供期間限定的飲品和餐點,還能和打扮成其他種族的老闆及員工拍照。

要說會利用個人魅力這點,凌絕對是遺傳了安潔莉塔。別人直播主做不到十年就會降溫,安潔莉塔開台可是超過一百年,一直都有一定的觀看數量,周邊商品也都賣得很好。凌雖然低調一些沒有在賣很誇張的週邊,但簽名照卻還是有不少人買。

伊羅得就是其中一個。

花錢跟兒子合照依然讓他很開心。附簽名的明信片也買了一套,用人類血液做的調酒意外好喝。

有一天,伊羅得突然注意到凌左手無名指上的指環。他不記得之前有沒有,但這玩意卻讓他感到有些扎眼。可凌就像有意讓他看見似的,時不時會去轉一下那個毫無特色可言的銀色指環。

終於有一天,他忍不住問了。

「你結婚了嗎?」

凌看起來有點無辜,他眨了眨眼,低頭看看自己的指環,「結了。大概。」他說。

「……她是個幸運的人。」

「……嗯。」

吧檯的另一端,正在結帳的店員看向這裡的眼神非常不友善,但轉過頭去仍笑著送走客人。伊羅得也不知道怎麼繼續這個話題,就見那個店員靠過來,離凌非常近,幾乎是整個人貼在他後面才開口問道:「你們在說什麼?」

「伊恩,太近了。」凌推推對方。但那個食屍鬼反而仗著自己身高的優勢直接把凌摟住。

「凌結婚的對象是我,怎麼了嗎?」

「伊恩!」凌壓低聲音罵道,卻無法阻止對方充滿挑釁的行為。「不要上班做這種事!放開!」

「他從第一天來就一直在看你。」

「那也不要挑釁客人!給我放手!」

「我沒有挑釁。」

「……伊恩,我說最後一次,給我放開手。」

金髮青年像個小孩子一樣嘟起嘴,猝不及防地在凌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才退開,接著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去做別的事了。

伊羅得似乎懂了什麼。他思索了半晌才對凌道了歉,說自己並不是所謂的追求者。

「我明白的,伊恩有時候就是對這種事太敏感。」凌對他微笑,「抱歉造成你的困擾,今天這杯讓我請吧。」

從此伊羅得就在思考該怎麼向安潔莉塔解釋她兒子找了個老公的事。

然而在他想到答案之前,就在離開天使城的前一晚,安潔莉塔在他踏出旅館房間前終於開口了。

「伊羅得,我覺得你應該跟我解釋,這兩個月晚上你都去哪裡廝混了。」

伊羅得站在門口背對著她,感覺有一千根針扎在自己背上,過了很久才慢慢轉身看向安潔莉塔。

她坐在床上,紫色的捲髮散落在肩上,看起來並沒有生氣,只是在等一個解釋。

「……等妳生日再說?」

「不可以。我已經忍很久了,你說要來天使城根本就有別的目的,第一天晚上就瞞著我跑出去了。」

「……不是壞事。我在,準備妳的生日禮物。」

「那我現在就過生日。」

伊羅得被安潔莉塔逗笑了。他走上前去趴在雙人床上,接吻前不忘噴點口腔清新劑。安潔莉塔摸摸他的頭,又揉揉他的臉頰,接著就目送他從床底下拿出一個鐵盒子遞上來。

安潔莉塔打開鐵盒,裡面是一些拍立得照片,還有一張攝影機用的記憶卡。她翻了翻照片,全都是同一個男性,黑髮棕眼,穿著餐廳服務生那種白襯衫小領結黑圍裙。看起來有點眼熟。

「所以這是你的外遇對象?」

「沒有外遇。」每天晚上跑出去,伊羅得早就猜到安潔莉塔會這樣想,理所當然地也不怎麼驚訝。

「你外遇還找跟我這麼像的人,不會看得很膩嗎?」

「不是外遇。」

「啊,這張是聖靈節嗎?打扮成龍真好看呢……還有明信片?真有心……」

她在看見明信片上的簽名時愣住了,拇指撫過那油性筆的字跡,不可置信地看向伊羅得。

「凌……是林恩嗎?這個,是崽崽?」

「嗯。」

「真的是崽崽?你找到了?你找到他了!伊羅得好棒!」

安潔莉塔的聲音越來越大,她興奮地抓住伊羅得的手臂前後搖晃,又拿起照片反覆觀看。伊羅得就靜靜地陪著她,卻沒想到安潔莉塔突然就哭了起來。

「崽崽……崽崽他長好大了……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麼長大的……」

「他現在過得很好。」伊羅得有些慌亂地從旁邊的床頭櫃抽了幾張紙巾替安潔莉塔擦淚。

「嗯……莉塔,今天想跟伊羅得去見崽崽。可以嗎?」

伊羅得點點頭,接受了安潔莉塔的擁抱。

他們選在凌關店之後拜訪——伊羅得已經預測到安潔莉塔一定會在店裡鬧出很大的動靜,為了不讓凌對其他客人感到抱歉才選在凌晨時分他們在清掃整理的時候敲響店門。

正如伊羅得所料,雙方還來不及多說什麼安潔莉塔就已經跳上去用腿夾住凌的腰抱住他的脖子用力朝凌的臉頰咬下去。凌嚇得發出尖叫並成功吸引了正在裡面擦桌子的伊恩,那聲音甚至在空蕩蕩的街道上迴響了一段時間。

「先生!請解釋一下這是什麼狀況!」

凌推不開巴在自己身上的安潔莉塔,於是轉向伊羅得求助。而就在伊羅得思考怎麼回答的時候安潔莉塔終於結束騷擾,開心地用正常的方式將凌緊緊抱住。

「咬起來口感一樣!真的是崽崽!」

伊羅得不知道怎麼回應妻子,於是轉而向兒子解釋。

「……抱歉,一直沒有自我介紹。我叫伊羅得,這位是我的妻子安潔莉塔,她也是,你的母親。」

「……蛤?」凌發出了兩個月來最不禮貌的聲音。倒是旁邊的伊恩立刻兩眼放光,抓住凌的手臂,語氣比平常還要高昂。

「這麼說凌也有媽媽了!」

「別跟著起鬨!兩位,不好意思這樣說,但我沒有父母。以前沒有,現在沒有,未來也不會有。你們請回。」

「欸……可是你……就是崽崽啊?」

「凌,你先聽聽看他們怎麼說嘛?」伊恩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很輕易地相信了他們,拉著凌就要往店裡走。凌身上掛著個人又被這樣拉扯,直接把他的偽裝拉成碎片,皺起臉低聲吼道:「不要以為你有媽媽就全世界的人都有媽媽!我跟你說過我是被賣掉的!現在就算我的親生父母要來懺悔我也不想聽!你們兩個、尤其是妳!給我下去!滾去我看不到的地方!」

伊恩被罵得莫名其妙,眉一皺嘴一癟就像個孩子一樣準備要哭,而安潔莉塔本來就剛哭完,被自己的寶貝這樣刺激更是直接掛在凌的身上開始哭嚎。伊羅得倒是看得很開,他完全能理解凌不相信他們的原因。但令他意外的是凌為了不讓街坊鄰居都知道他們家有人在哭,乾脆把所有人都拉進了店裡。

伊羅得想起有一句話叫引狼入室。雖然他們不是狼。

受了傷的安潔莉塔終於放開凌,哭著躲回伊羅得懷裡,念叨著崽崽怎麼可以這樣說媽媽之類的話。凌翻了個白眼,把門鎖起來之後稍微平復一下情緒,然後和他們坐在用餐區,讓伊恩先去做點飲料給兩位不速之客。

他們聊了很久,聊到了早上。凌看起來始終沒有相信他們,但也沒有表現出排斥,似乎就當他們是找錯家人一樣。但伊羅得很清楚就算不用任何科技手段,就算過了那麼久的時間,他都不會忘記自己最深愛的孩子。

安潔莉塔也不會。她咬臉頰就是在胡鬧。在見面的那一刻她就知道站在自己眼前的男人是誰了。

「早安各位塔塔醬!今天在開始之前莉塔有一個超級超級棒的消息要告訴大家!有些眼尖的塔塔醬已經發現莉塔把各個媒體置頂的訊息撤掉了,還跑來私信莉塔是不是放棄了。莉塔在這邊要告訴大家!莉塔一直都沒有放棄尋找崽崽!而且就在前陣子去安德拉斯的天使城時終於找到他了!雖然中間有發生一些曲折……崽崽他好像沒有小時候的記憶,還瞞著我們做了親子鑑定之後才相信我們。但是,莉塔跟小精靈最近都有在跟崽崽聯絡喔!我們相信就算有這麼長一段時間的空白,也可以用新的回憶去填補!至於崽崽會不會出現在莉塔的直播,這個還要看崽崽的意願呢……那麼,莉塔的私事就先講到這邊,有興趣的塔塔醬可以關注莉塔的狐狸窩帳號。接下來就進入今天的主題吧!」

 

8.重生者—娜娜,繾綣的夢與真實

陰暗的學校廢墟,錯綜複雜的走廊和永無止盡的樓梯。為了逃避追殺,她決定一躍而下。然而身後的東西依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不管怎麼跑,心臟已經發出無法負荷的疼痛,急促的呼吸幾乎要換不過氣,那個東西就是在她的身後。而她必須一直逃下去。

深海裡沒有任何聲音,安靜得可怕。明明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他卻能清楚看見眼前巨大而扭曲的怪物。它張開巨大的嘴——如果還有比巨大更大的詞,他肯定不會如此形容。周遭的一切都被它吞噬。

又是那個房間,又是那個「叔叔」。同樣的香煙氣味,同樣撫摸自己的噁心觸感,同樣被侵犯的疼痛。她的眼淚被一句「不要說謊」埋葬。她的心每天都在破碎。她憎恨這個世界,也憎恨自己無力反抗。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他殺死了妻子和三個孩子。他握著槍的手在顫抖,他的眼淚就像流不盡的河水。懊惱、悔恨、痛苦。胃酸在不斷翻攪。他明明是那麼愛他們的。

她的血緣是如此純粹,以至於她的身體能被明碼標價。飼主會將名字紋在她的身上上,直到她不再被寵愛,再一次被競標轉賣。新主人會用任何手段銷毀前一個飼主的標記,然後再烙上新的一個。她的人生就在一次又一次的買賣中度過,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也沒有人在乎她的感受。就連不想再這樣下去都說不出口,因為早在還未出售之前,她的聲帶已經被割掉。

有人說夢是另一種現實,有人說夢與事實相反。也有人認為夢只是潛意識的反映。大多數物質生物的夢都是千奇百怪的,但惡魔只會夢到過去的記憶。而天使的數量實在過於稀少,娜娜至今也沒遇過,所以她不知道天使的夢長什麼樣子。

對食夢貘而言,夢是生物利用精神創造出短暫而極為不穩定的空間,而他們能夠分離自己的精神——也就是一部分靈魂進入別人的夢境,在這個空間裡獲得所需的能量。當然這也意味著他們看得到別人的夢,被強制代入夢的劇情當中,在旁邊飾演一個不重要的角色,直到夢主清醒他們才能離開。

娜娜小的時候很喜歡看別人的夢境,可是隨著時間過去,隨著她的年齡增長,她開始能分辨什麼夢是虛構的,什麼夢是真正的記憶。她開始能感受到夢主在這些回憶裡痛苦掙扎。

那些殘忍的、噁心的、病態到令人髮指的夢,讓娜娜的進食時間變得越發難受。

她甚至不用踏出家門就能知道誰曾遭遇過什麼痛苦。雖然也有很多溫暖的夢,但這些惡夢,這些明顯是記憶的夢卻為娜娜帶來極大的痛苦。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娜娜變得越來越討厭這個世界。夢境讓她逐漸明白這個世界每個時間每個角落都有人遭遇不幸,可她什麼都做不了,她只能被迫當一個旁觀者。

娜娜其實已經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出生的了。那實在太遙遠,當時的食夢貘甚至沒有貘的型態,名字也不叫食夢貘。她隱約記得當時的族人給了她一個重要的任務,但那個任務是什麼,其實娜娜也不記得了。

長壽的種族如果開始覺得世間沒有值得留念的事就會進入沉睡,但奇怪的是娜娜沒有。有個力量在強迫她保持清醒,每當她對這個世界感到厭煩和疲憊時,精神深處的某樣東西就會強迫她振奮起來。這個過程是文字和言辭都無法描述的痛苦,就像一個極度疲憊的人在兩小時的睡眠後突然又被叫醒那樣,心臟彷彿要停止卻在持續跳動,像是有什麼準備從喉嚨裡溢出來似的。在反覆多次之後,娜娜自己也覺得這樣下去自己早晚會在沉睡前猝死,於是她定了一個小目標,在達成之前自己都不能進入沉睡階段。

這個方法很有效,至少維持了幾百年的清醒。

「找到一個上古惡魔,然後研究對方的夢境跟現代惡魔有什麼不同。」

這個目標意外地很快就達成了,不過結果卻很令人失望。不管是上古惡魔還是現代惡魔,他們夢境就像在歸檔一樣,就是提取一段記憶然後重播。是好是壞全看運氣,這點倒跟物質生物差不多。

她的第二個目標是,「找到一個天使,然後進入對方的夢境,看看作為魔法生物是不是跟惡魔一樣只會重播記憶。」

食夢貘在「狩獵」時會先將自己的精神分離到體外,然後在附近搜尋其他生物做夢的氣息,並選擇一個進入。這些生物甚至可以不是智慧種族,只要是會做夢的動物都可以。他們大多選擇智慧生物的原因很簡單,智慧生物的夢境比較穩定,不容易因為風吹草動而崩塌,能吸取的能量也比較多。不過這樣的狩獵模式也代表如果目標不在自己附近,那她就很難進入對方的夢境。

當然如果是被標記的人就另當別論。被標記的人與標記的食夢貘之間會產生聯繫,就算跑去彼世食夢貘都能找到對方的夢。娜娜就是打著這個算盤,如果有一天找到天使的夢,她就要偷偷標記,然後長時間觀察。

這個目標從訂定到實現花了五百多年的時間。會找到這個天使甚至完全就是運氣好蒙到的,直到進入對方的精神世界,娜娜才知道天使會化身人形隱藏在人群中,而且天使的夢境從外觀上跟惡魔幾乎沒有區別。

這場夢是一個劇院——天使的夢似乎都長這樣,他們的夢就是一個舞台,記憶裡的人們會在台上演出。天使會坐在觀眾席最中間的座位,觀看劇裡演出的記憶。那天她進來時正好上演著一個女孩拉著天使化身成人的手,親暱地喊他爸爸。

娜娜走進昏暗的觀眾席,走到了天使旁邊的位子坐了下來。在她的經驗裡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入侵者,而食夢貘吃食夢境的能量也不會傷害到夢主,因此一般而言他們都能相安無事,直到夢主清醒。

戲劇演出的夢境模式著實讓她鬆了一口氣。她已經受夠身歷其境地待在別人的夢裡了。她將目光轉向身旁的夢主,那是一個看起來人類年齡三、四十歲的男性,灰白色的頭髮,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之似乎閃著光芒。他的臉形似是消瘦,但下巴是方的,領子上的喉結很明顯,頭上有著一大一小的光環,整體而言還算是娜娜喜歡的類型。不過娜娜也不是來相親的,她早已對愛情失去信心,她只是覺得這個人看起來還不錯。

再看看衣著,即使在夢裡也穿得整整齊齊,感覺是個嚴謹的人。她又看了眼舞台,上頭的女孩正拿著一張畫作給夢主看。

「她叫狄莉亞。是個小天才。看看她的畫,這時候她才四歲而已呢。」

夢主突然向她搭話,而這立刻讓她警覺起來。食夢貘進食時是特別脆弱的,一旦精神在別人的夢裡遭到摧毀,身體也會立刻死亡。

她是想沉睡沒錯,但她可不想死在別人的夢裡。

「您看得見小女?」

男人沒有立刻回應,他的皮膚上同時張開許多大大小小的金色眼睛,畫面獵奇到娜娜都忍不住退後一些。然而她也是見過各式各樣夢境的人,對此她還能當作是對方在夢裡才能擁有的奇怪能力。

「看得很清楚。不過我以為你們食夢貘進入別人的夢都會變成貘的樣子。」

「小女的種群相對比較古老,僅存的數量也不多。會變成貘的是另外幾個種群,算是進化過的。聽說以那個姿態進入別人的夢裡比較省力。」娜娜頓了頓,突然想到一個她從沒想過的問題,於是問道:「在您眼裡,小女是什麼模樣?」

「溫暖的淡黃色光芒。」男人把多餘的眼睛闔上,轉頭望向她,「只有輪廓,看不見五官跟衣服。但妳的聲音很溫柔。」

「謝謝。」還能看得到輪廓的話,娜娜真心感謝他沒有盯著自己的胸。她已經受夠這些雄性了。

「我不太想看這些記憶,我們來聊天吧。」

「為什麼?這個女孩看起來是您很重要的人。」

「嗯,我們有過很多快樂的時光,她是我帶過最優秀的孩子。」

「您是做保姆的嗎?男性保姆很少見。」

「差不多算是保姆吧。」男人笑了笑,但沒有開心的表情,而是帶著憂傷和苦澀,「她已經不在了。」

「咦……抱歉,我不知道……」

裝模作樣地道歉,實則內心毫無波瀾。這個世界每天都有人死掉,她已經不會再對此產生共情。

「沒關係,不需要感到抱歉。至少這個時候她應該是真的快樂。」

她回頭看了眼舞台,突然發現女孩的長髮末端長著一對翅膀。

「……她是神子?」

「嗯。好不容易長到五百多歲,結果覺醒的時候死了。神的力量撐破了她的身體,死得很慘。」

「……這麼說,她小時候的這段記憶對你而言,是好夢,還是惡夢?」

「現在是好的。能讓我再見她一次,但醒來之後會變成惡夢,我會一直想到她是在我懷裡爆炸的事。」

「……抱歉,小女不該提起。」

「沒事。我幾乎沒跟人提過這些事,說出來反而輕鬆一些了。我才該向妳道謝。」男人向她微笑,「能在夢裡和死去的孩子重逢,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這樣就是幸福嗎?」

娜娜這句話是在自言自語,但男人卻開始思考起這句話的意思。他雙手抱胸,目光又回到舞台的人們身上。

「抱歉,其實我只是隨口說說。我沒有思考過幸福是什麼的問題。但是能在夢裡看見她,確實讓我很高興。她是我見過最接近神的孩子。」

「小女想聽您說更多關於她的事。」

男人的頸邊張開一隻眼,似乎這樣他就能同時看著她和舞台。

「妳知道,『艾克斯坦的聚會』那個作品嗎?」

「知道。有人說它的構築魔法就像機關盒子,只要解開才能見到它的全貌。但目前為止沒有人能辦到。」

「是的。那就是狄莉亞的作品。她是個天才,花了很多時間鑽研構築魔法在藝術上的運用。很多博物館收藏的佚名作品也出自她的手。」

「……那麼如果是您,能解開那個作品的構築魔法嗎?」

「可以。但現在還不是時候。連我也不知道她在裡面藏了什麼驚喜,而且裡面極有可能出現只能展示一次的東西。畢竟她總認為會隨著時間消逝的東西才是美麗的。所以要等到科技到了能夠紀錄它的全貌時,我才會去打開它。」

「感覺需要很久的時間。」

「很久嗎……」

看著她的眼睛目光逐漸放遠,但馬上又眨了眨。娜娜很確定那隻眼睛在發光,在昏暗的劇院中顯得尤為顯眼。

「我能請問妳的芳名嗎?我是安潔爾。」

「小女名叫娜娜。」娜娜看著他那隻眼睛,「安潔爾不是真名,對嗎?」

「娜娜也不是。」安潔爾一語道破,「不過無所謂。我只是想知道怎麼稱呼妳罷了。」

「您是否想過,或許小女只會出現一次。而且您很有可能醒來就忘了小女曾經來訪過。」

「我不會忘記妳的。」安潔爾閉上頸側的眼睛,重新用臉看向她,「而且妳也會再出現。畢竟天使的夢境有龐大的能量。前幾個跑來我夢裡的食夢貘都愛不釋手。」

「您沒被標記吧?標記的話,就算到了彼世他們也能連結到你的夢裡。」

「……妳知道關於彼世的事?」

「知道一些。畢竟小女也是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應該沒被標記。我離開那些地方之後就沒見過他們了。」安潔爾長嘆一口氣,「我是在彼世出生的,但現在已經回不去了。老實說,我覺得我的人生就是不斷在失去自己所珍愛的事物。我已經,有點累了。」

「您打算休息了嗎?」

「我和新神族有個約定,所以我不能這麼做。但是,妳要知道,能活過五百歲的神子並不多,我就是一個一個把他們養大,然後眼睜睜看著他們被自己的神族血脈弄死。我已經,不知道自己當初到底是不是應該答應幫祂們的忙,也不知道自己在做的到底是不是正確的事了。」

「……就算是年長的天使也有徬徨的時候呢。」娜娜的聲音溫柔得就像棉花一樣,她總是知道怎麼讓對方緊繃或消極的情緒放鬆下來,「即使這樣,您還是堅持下來了。」

「是……抱歉講了這些沉重的話,妳別放在心上。」

「小女願意聽你說。」娜娜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誠懇一些,畢竟她就是衝著天使的夢境而來,並不是為了幫他排憂解難。但天使看著他的表情卻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他看著娜娜,在沉默了半晌之後說道:「我明天就要離開這裡了。但妳可以用妳剛剛說的標記方式找到我。」

「好的。那麼,明天見。」

天使的夢境確實充滿了力量,娜娜這餐吃得很飽。事實上她也喜歡安潔爾說話的方式,沉穩而內斂,即使在他眼裡她就是一團光芒,他也還是看著她的眼睛說話。

他們一次又一次在夢裡相聚,在短暫的時光裡聊些生活上的瑣事或是過去的經歷。每次娜娜說自己看見了怎樣的記憶,安潔爾都會認真傾聽,然後安慰她這些已經發生的犯罪不是她的錯,她沒有必要為了別人的罪惡懲罰自己。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希望了。」

在這個天使面前,她終於能夠說出自己最真實的感受。

「我也時常這樣覺得。但是有時候希望會存在於一些很小的事情上。就算是一棵樹苗的萌芽,也可能是千年神木的開始。」

「……所以您還是一直尋找神子嗎?」

「可以這麼說。他們總有一個能成為活在現界的神。」

「即使,您已經尋找了千萬年,然後送走了那麼多孩子?」

「娜娜,如果我不這麼想,我會崩潰的。我不想蜷縮在角落為這輩子一事無成痛苦。這個世界確實很糟糕,從新舊神打起來之前就已經很糟了。但我還是想盡我所能去做一些事。」

「……那麼,小女是否能成為您的一個希望?」

娜娜很意外自己會在這種時候告白。她經歷過很多次感情,也傷心過很多次,對愛情已經沒有任何期待。但是安潔爾帶給她一種安全感,即使在夢裡,即使他的夢是一段糟糕的記憶,和他說話的安潔爾也始終保持著一種紳士的態度,這讓她感覺自己是被尊重的。

而安潔爾的夢確實也充分表現出這一點。他是個認真到有些死板的人,但對自己帶的每一個孩子都很好。他的工作不只是找到新神族的孩子,還得找到古神的孩子然後刻下禁制。安潔爾顯然很討厭這份工作,如果古神的孩子很弱,他會乾脆放棄不管他們,假裝沒發現這些孩子的存在。

娜娜覺得自己是被對方的某些特質吸引,但她沒想過要交往的事。安潔爾顯然也沒想過,他看著娜娜思索了半晌,然後說道:「娜娜,妳應該要先知道一件事。」

「是的?」

「雖然我的外表是男性,但天使實際上並沒有性別。我原本的樣貌也不是長這樣,我不知道為什麼在夢裡還是化身人形的樣子。」

「那麼,您介意在小女面前展現真正的姿態嗎?」

安潔爾搖搖頭。他隨即站起身——直到這時娜娜才發現他竟然如此高大。他的身體在她面前分解,展開成一對又一對潔白的羽翼。而在翼骨上又睜開一隻隻黃瞳眼睛。他的身形相當巨大,翅膀的數量多到無從計算,最終只剩下那對光環保持原貌。無數金色眼睛齊刷刷看著她,這讓娜娜稍微感到不適。不過整體而言還在她的接受範圍內。

她其實在一些古老文獻裡見過智天使的繪畫,只是真實見到還是有些震撼。新的翅膀會長在舊的翅膀上,這讓他看起來就像一條羽毛蜈蚣,上面還長滿了眼睛。

「有人說,這個樣子很讓人不舒服。」

「多少有一點。」娜娜如實回答,「這樣您還能擁抱喜歡的人嗎?」

「當然可以。」安潔爾一邊說一邊伸出翅膀將娜娜摟住。羽毛的觸感甚是柔軟,這巨大的生物就像一條會動的長毛巾一樣將她層層包住。

娜娜每天都會來到安潔爾的劇院找他。她會坐在安潔爾身邊和對方聊天,有時候會靜靜看著安潔爾夢中演出的回憶。他的夢很多都是關於孩子的,大多時候都是孩子們活著的時候,但偶爾會是他們死亡的畫面。

「天使大人帶過多少孩子呢?」

「我沒有算。但是名字我都還記得。他們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那您現在身邊還有嗎?」

「……妳能找到我的夢境,應該也能感知到我身邊有沒有其他夢才對。」

「沒有呢……神子……變少了?」

「變得很少。我幾乎找不到了。反而是摩亞西的孩子越來越多。」安潔爾長嘆,「我曾經嘗試製作禁制穩定神子的力量,讓他們在覺醒的時候不會因為突然劇增的神力而死,結果也是徒勞。如果孩子們沒有死的話,戰爭或許還有勝算。但現在活下來並被我留在各處駐守的,我想想……也就十三個。而且都是因為力量不強才能倖存下來。最強的那個我安排在錫恩,目標是成為統整新聖教各個教會的領導人。」

安潔爾只要講到神子的話題就會滔滔不絕。他的一生似乎都在和這些孩子打交道,被與新神的約定一次又一次傷害,卻還是堅持著做這件事。娜娜很難想像從神話時代活到現在是怎樣的感覺,她以為自己已經活得很久,也活得很累了,但眼前的天使卻用更辛苦的方式活過了更長的時間。

「您會,對新神族給予的承諾心生懷疑嗎?」

她這麼問過他。

「……老實說,不懷疑是騙人的。但如果不繼續下去的話,前面的努力就白費了。」

「那麼,如果您不繼續履行約定的話,新神族就不會為這個世界帶來和平嗎?」娜娜問道,「您認為,以孩子們的性命堆疊出來的和平,還能叫和平嗎?」

「……我不知道。」

「小女認為,這個世界已經不會迎來所謂的和平了。」她低下頭。在夢裡她是看不見自己的,所以視線中只有前一排座椅的椅背。「夢境讓小女看見了世界的虛假和險惡,這些都是高高在上的『神』看不見的骯髒角落。祂們所說的『和平』太過虛幻和遙遠,就像是為了讓大家一齊努力向前而設定的,永遠到不了的目的地。」

「……應該,也沒有這麼糟。」

「安潔爾,討厭食屍鬼嗎?」

「不討厭。妳呢?」

「小女不是他們的食物,所以也沒有討厭他們的理由。」

「很多不是人類的,不知道為什麼卻都很討厭他們呢。」

「因為『吃食人類』這件事,本身會破壞我們現有的、僅有的和平。而且食屍鬼的辨識方式很獨特,很容易被針對。當人們需要一個發洩情緒的出口時,食屍鬼是一個很容易得手的目標。」

「說容易得手,食屍鬼還不是一個比一個兇?」

「但有句話叫……雙拳難敵四手?一對一或許食屍鬼大部分都能占上風,但弱者一旦聚集起來,也會成為壓倒性的力量。這就是智能種族習慣群聚的原因。」

「……那妳怎麼看食屍鬼的問題?」

「他們一樣會做夢,一樣會有快樂和悲傷的回憶。一開始因為飢餓而殘殺人類時,他們大部分都會因為痛苦而哭泣。但久了就會麻木,甚至對其他智慧種族都能痛下殺手。」娜娜長嘆一口氣,「我們活得越久,對生命就會越缺乏敬畏。但你不一樣,安潔爾。你看得見底線在哪裡,而且不會輕易觸碰。」

「……妳殺過人嗎?」

「有過幾次,但不是你所認知的那種殺戮。」

安潔爾放在扶手上的手有著男性的力量感,卻白皙得不可思議。娜娜慢慢摸了上去,而安潔爾也沒避開,反而翻過手掌握住她。

即使看不見自己,她仍能想像出在對方的掌心上自己的手看起來有多小巧。她並不是個矮小的女性,很少有異性給她這種陌生的安心感,而她並不討厭。

「食屍鬼,是可以被買賣的。在黑市裡,尤其是年幼的食屍鬼,會被當作寵物放在拍賣會,也會被當作鬥犬圈養。他們並不是頂尖獵食者。他們跟我們一樣,都是組成『人』的一份子。」娜娜握住了安潔爾的手,與他十指交扣。

「……我曾經,殺死過一個新神子嗣。因為她覺醒新神族力量的同時也變成了食屍鬼。她才三歲。」

「餵養她需要殺死更多人,您的決定並沒有錯。」娜娜歪頭思索了一下,「這是個艱難的決定,天使大人。食屍鬼能夠強化原本血脈繼承的能力,傷口恢復又很快。她很有可能活下來,成為強大的神子。但另一方面,她需要吃人才能存活。所以無論您選擇了哪一條路,您都沒有做錯。」

安潔爾握緊了她的手,另一隻手則蓋住了自己的臉。他在啜泣,他的手心也溢出了金色的眼淚。

「謝謝妳。」

「小女如此,是否讓您想在現實中認識?」

「……現實的我,可能,沒有夢裡這麼健談。這裡讓我,很容易說出心裡話。」

「這麼說,是要拒絕小女的意思?」

「……我想見妳。之前就想了,只是沒說出口。」

他們約在一間咖啡館。

娜娜的身材高挑,潔白的短髮梳著整齊的髮型。她的穿著將自己包裹得嚴實,只有窄裙下的腿露出皮膚。事實上在女性裡她一米八的身高已經是相當惹眼,但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是,安潔爾的身高比她還要高很多,她穿著高跟鞋還是要仰視對方。

應該有兩米吧?她暗自猜測。

如安潔爾所說,現實中的他比起夢裡還要寡言一些,似乎總在小心翼翼地琢磨字句。對比起他這副像是第一次約會的樣子,娜娜顯然從容許多。她點了一杯熱牛奶,優雅地捏起杯柄,粉色的眼睛直直望著坐在對面的他。

雖然是比自己年長的天使,而且比她塊頭還大,這個模樣卻讓她覺得可愛。

「小女,應該沒有讓您失望?」

她帶著調笑地,有些惡作劇意味地問道。安潔爾聞言立刻搖搖頭,抿起嘴唇,半天才說出幾個字。

「跟想像中一樣,很漂亮。」

「這是您第一次約會?」

「……嗯。一直都沒有時間和心神想情愛之類的事。也沒有遇到過,像娜娜這樣的人。」

「讓您動心的人嗎?」

「……是。」

娜娜啜了一口牛奶。稍微甜了點。

「明明在夢裡都能擁抱小女呢。」

「不太一樣。畢竟夢裡的妳只是光,但現在是一個真真實實的人……抱歉,我很緊張,如果說了什麼讓妳不舒服的話,請一定要讓我知道。」

娜娜笑眯了一雙眼睛。

「您要不要猜猜小女現在在想什麼?」

「……覺得我很笨拙?」

「是呢。還有呢?」

「……我不知道。能給我一點提示嗎?」

「小女覺得,您是一個很可愛的人。」

安潔爾愣了一下,然後摸了摸後頸,幾次開口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都沒發出聲音,倒是好幾隻眼睛悄悄睜開又闔上了。

「這算是誇獎嗎?」

「嗯哼。」

「我不太習慣被人說可愛。但是,謝謝妳。」

四海為家的安潔爾那幾天都住在娜娜的家裡——更準確地說,白天他都在外面處理事情,只有晚上才會縮成一大團羽毛球睡在她家客廳。

這對娜娜來說其實也是一次大膽的嘗試,她從未讓別人在自己家過夜。安潔爾曾經提過天使沒有性別,生殖方式也和物質生物不一樣。所以她懷著又害怕又期待的心情讓第一次真正見面的安潔爾進了自家大門。而事實證明安潔爾似乎對物質生物的生殖方式真的半點興趣都沒有。他唯一做過越界的事就是在一次半夢半醒間把起來喝水的娜娜勾到「懷裡」,用所有翅膀將她摟住。說實在這種感覺完全稱不上舒服,被擰得腰酸背痛又不能輕易挪動,但她還是忍了一整晚沒有叫醒對方,直到早上這個天使醒來,慌慌張張地變成人形。

「所以您真的對小女一點點慾望都沒有呢……」

娜娜故作失望。事實上她也早就失去那種激情的慾望了,年輕時其他食夢貘還會叨唸她不傳宗接代的話他們這支食夢貘種群可能會消失,現在她甚至敢打賭她是這個種群最後一個食夢貘。繁衍後代是他們可悲的本能,但她一點也不想自己的子孫在這種世界裡苟且偷生。

「嗯……要說的話,應該只有想用每一隻翅膀擁抱妳的慾望。」安潔爾在她面前一向很坦白,「但是如果妳希望的話,我們還是可以做。」

娜娜用手順了順被翅膀蹭得亂七八糟的頭髮,接著突然伸手襲向安潔爾的下體。本來只是一個幼稚的惡作劇,結果卻發現自己抓空了。

「……咦?」

「……我說過我沒有性別。只是用了類似雄性的外表。」

「啊……啊,是這樣呢。」娜娜遲疑了半晌,還是問出非常沒禮貌的問題:「這樣您怎麼排泄?」

「天使不會有排泄行為。」

「這樣你還想跟小女做什麼——?」

「我可以變出來。想要怎樣的都可以。事實上我的外表也是可以變化的,如果妳有比較偏好的類型,我可以變。」

「啊……嗯……小女覺得現在這樣很好。」

什麼叫想要怎樣的都可以啊?娜娜努力壓住了心裡的吐槽。她自己也沒見過多少雄性器官,而且大部分還是在別人的夢裡看到的,她怎麼知道怎樣的比較好?不,正確來說她一點都沒有想要跟安潔爾發生關係的想法。她覺得這樣的行為會破壞他們之間現在讓人舒服的關係。她對安潔爾事實上也不是所謂的愛,她只是,久違地遇到了有共同語言和想法的人而已。

安潔爾當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也察覺到氣氛變得有些尷尬。似乎是意識到這個話題不能繼續下去,他起身離開了娜娜的家。

那天晚上安潔爾沒有回來,娜娜也搜尋不到他的夢。這讓她有些心煩意亂。她安慰自己對方可能是遇上了什麼小麻煩,畢竟安潔爾也要找那些古神的後裔,那個讓世界陷入混亂的惡神,後代子孫應該也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絕對不是因為對她那些所謂不得體的行為反感才離開她。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安潔爾都沒有音訊。他就像從娜娜的生命裡消失了一樣,這讓娜娜感覺自己已經被拋棄。她躺在自己的床上,不想再進入別人的夢境,連憎恨的力氣也沒有。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讓安潔爾那麼不舒服,她以為他們還有更多溝通的空間。

但是,安潔爾說,他能變成任何她喜歡的樣子。他還是在為她著想。至少在他們分別前他是喜歡她的。應該。

娜娜一方面覺得自己是個卑鄙的女人,明明給不出相應的回報卻仍不斷挑逗安潔爾單純的感情。可另一方面卻又覺得安潔爾不該背叛自己,至少不應該像這樣突然人間蒸發。她的心情在兩者之間反覆,最後變成了深深的自厭。

她討厭這個世界。

她也討厭身在這個世界的自己。

安潔爾一直在做著可能讓世界變好的事,而她只是不斷厭惡自己所見到的所聽到的,世界最醜惡的一面,最後連她自己都變得跟這個世界一樣。

就這樣失聯大概一週,少一天或是多幾天,娜娜自己也不清楚。她聽見陽台有敲窗的聲音,但她沒有管。她以為是外面那群討厭的烏鴉。

於是她又一次在半夜去喝水的路上被客廳一大團由翅膀和眼睛組成的物體攔截,像條蛇緊緊攀附在她身上。

「妳在生氣嗎?昨晚沒來我的夢裡。」

「安潔爾,你失蹤了好幾天,也沒有入睡,是想要我要怎麼找你?」

安潔爾纏在她身上的翅膀鬆開了些。

「對不起。」

「……然後不打算給我任何解釋嗎?」

娜娜已經很久沒生氣了,連自稱詞和敬語都直接省略。她用力擺脫安潔爾的束縛,卻發現對方抱得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緊,輕易就被甩到地上。

這時她才看見整個客廳的地上,還有她的身上全都是一種帶著微弱光芒的金黃色液體。拖拽的痕跡一路延伸到陽台,矮牆上也都是這種東西。

安潔爾上百隻眼睛都在看著她,但很快又垂了下去。

「我休息一下之後會弄乾淨的。」

「這是什麼?」

「……天使的血。」

「你受傷了嗎?」

「不是致命傷。而且有一些來自另一個天使。只是詛咒讓傷口好得很慢,我不太擅長解開這種東西……對不起,因為沒有在夢裡見到妳,所以想趕快回來。我會整理乾淨的。」

娜娜看著眼前的生物,感覺原本的怒氣被這一折騰只剩下無奈。她看著手上跟普通血液一樣帶著黏稠感的發光液體,最後也沒問出口對方究竟去了哪裡、為什麼會受傷。她緩緩跪坐在地上,張開手讓安潔爾重新擁抱自己,輕輕撫摸翅膀第三對翅膀的翼骨。這怪異生物的第一對翅膀長在一顆巨大的眼球上,而這顆眼球現在就靠在她的胸口。

「天使大人。」

「是?」

「一直以來都是我進入您的夢境,您是否有意,反過來進入小女的精神世界?」

安潔爾發出輕笑,帶著濃濃的疲憊。

「辦得到嗎?」

「小女所屬的這個族系可以。」

安潔爾沉默了許久,最後輕輕道了聲好。娜娜相信對方知道這代表什麼,一個不熟悉夢境世界的人一旦在別人的夢裡迷失,最後的下場就是死亡,何況這是夢主主動邀約,而夢主又是個活了很久的食夢貘,並且剛剛才在生他的氣。

但他信任她,所以答應了。

娜娜讓安潔爾的頭——那顆最大的眼球枕在自己腿上,原本粉紅色的瞳孔在漫長的沉默中逐漸變成金色。安潔爾精神的重量遠超出她的想像,她花了不少時間才將對方的意識和身體暫時切割開,然後帶進自己的世界。

那是一座小花園,至少曾經是。現在只剩下枯黃的雜草和垮塌的小涼亭。花園的三方都是牆,只有一邊通往另一座建築,一座墓室的門。

安潔爾在她的意識裡仍舊是人的模樣。他看起來比在現實中有精神得多,好奇地打量這個小花園。娜娜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這畢竟是她的內心,她要給安潔爾看的並不是這個地方。

「這裡以前肯定很美。我能想像得到。」

「……是的呢。只可惜很多事已經回不到過去了。」

安潔爾轉頭看向她,看起來有點茫然,眉頭漸漸皺了起來,似乎想說些什麼,可最後只是頹喪地垮下肩膀。

「我的血……最後會自己消失,身體也會。妳不用理會它們。」

「……您在說什麼?」

「我很抱歉。我覺得應該給妳一個解釋,但事情有點複雜……我不知道怎麼說,或者從哪裡說。我……我不知道,對不起。」

娜娜眨了眨眼。她當然知道安潔爾大概誤會了什麼,但對方無措又難過的樣子實在不像一個從神話時代活到現今的人,她覺得很可愛。所以她沒有反駁也沒有接受道歉,而是牽起安潔爾的手,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問道:「想不想,來到小女的更深處?」

「……不會傷到妳嗎?」

「在這裡的話,你傷不了小女。」

安潔爾沒聽懂她話裡的雙關。這是當然的,他沒有物質生物的慾望,自然不會把事情往那方面想。可就是這種單純讓娜娜升起一種憐愛的感覺,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去愛人了。

她握緊安潔爾的手,邁步往墓門走去。那扇雙開拉門在他們接近的時候自動開啟,裡面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安潔爾也握緊了她的手,似乎還是有點抗拒,可最後依然溫順地和她走了進去。

「只要牽好小女的手就不會有事。這次不會進得太深,小女只想讓您看那個『東西』而已。」

他們似乎是往下走了一段距離,但也可能是往上。黑暗很快就被一種奇異的紫色光芒照亮,光源來自更深的地方,那裡似乎有著什麼東西,他們能聽見從那裡傳來的心跳聲,以及細小的,無法辨識的低語。他們踩的地板似乎在塌陷,但每一步卻又踩得踏實。嗅到的味道似是花香卻又帶著海產的腥臭,每靠近一點,異常的感覺就越強烈一些。

夢境是人造的真實,但在他們前方的東西卻不斷在改變這個真實,不斷變化自己的姿態,也不斷在影響他們對現實的認知。

娜娜握緊了安潔爾的手,然後回頭看向對方。

「安潔爾……請看著小女。小女是這裡唯一能夠存在的真實,別被它拉走了。」

「……那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從小女懂事起就存在了。今天它比較靠近入口,我們才會這麼快看到。小女稱之為『深淵』。」

「……那不是這個世界應該存在的東西。」

「是的。」娜娜頓了頓,還是決定說出來:「小女其實幾千年前就應該沉睡了,是它讓小女一直保持清醒。」

「如果妳是想透過我了解它是什麼……很抱歉,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但它感覺很危險。」

「它就存在於小女的精神深處。」

「妳嘗試靠近過它嗎?」

「有。它會吞噬其他被小女帶進來的人,唯獨不會傷害小女,也不會讓小女接近它。」

「它想要妳活著,並且保持清醒。」

「是的。」

「我能再靠近一點看看它嗎?」

安潔爾說著就要放開她的手,卻被她狠狠拽住。他看向她的眼神帶著困惑。

「太靠近會被奪去心智,最後留在外面的身體也會因為失去一部分靈魂而死去。小女只是想讓您看看。」

「……我明白了。」

「該走了。天已經亮了。」

回到現實後的安潔爾依然無法化身成人。娜娜想看他的傷口,安潔爾就縮成一團不讓她看,也不再跟她對話。娜娜拿他沒辦法,只能先去倒水喝,結果再回到客廳就看見那坨白毛生物已經打開陽台的門打算出去。

「您傷成這樣要去哪裡?」

「……妳說我們已經回不去了。我不該繼續待在妳家。」

她看見了,安潔爾後半部的翅膀缺損了好幾隻,惡毒的詛咒讓他的那部分的羽毛都變成了黑紫色,發光的金色血液仍在向外流淌。食夢貘本來就不會魔法,娜娜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但這個時候讓安潔爾出去絕對不是什麼好主意。何況她根本就沒要安潔爾離開的意思。她不明白安潔爾為什麼要把她那些話記那麼深。

「小女沒有驅趕您的意思。小女只是單純敘述敘述那個花園不可能回到從前繁盛的模樣。您傷成這樣沒有一個落腳處好好靜養,只怕傷勢會加重。」

「……沒有要分手嗎?」

「沒有。您可以繼續待在小女家。」

巨大的白毛生物回頭用幾百隻眼睛看著她,接著像條笨重的蜈蚣緩緩爬回來,最後回到客廳的角落再次縮成一團。這次娜娜主動來到他身邊坐下擁抱這團白毛,然後又被對方伸出的幾隻小翅膀摟住。

「我那天,遇見了我的,算是同事,另一個被新神族賦予任務的古代惡魔。」

安潔爾終於願意嘗試解釋自己這幾天的行蹤,至少這對雙方而言都是好事。比起扭扭捏捏地掩藏,他們從一開始就是因為能把真心話告訴對方才會在一起的。

「所以你們敘舊敘了好幾天?」

「不是。他的任務比我危險得多,他要應付的是成年的,摩亞西的孩子。他們之中有一些特別強,那天他剛好就是要找一個很強而且很不配合的孩子,問我能不能去幫忙。」

「所以您受傷了。」娜娜頓了一下,「但您昨晚說,還有另一個天使的血。」

「是。那個古神的孩子有一個天使伴侶。那個天使至少有三十對翼,是中生代的,雖然對我而言也只是小孩子,但他們觸碰了禁忌……他們用了詛咒,而且是咒殺類型的詛咒。他們知道天使對詛咒沒有任何抵抗能力,我們沒辦法使用那種東西,也沒辦法解開。雖然他們的能力不足以殺死我,但如妳所見,被毀了幾隻翅膀,那些該死的東西還在往我身體裡鑽。那個古神的孩子一用完詛咒,天使就開始死命追殺我,逼得我同事也不得不變回惡魔型態才壓制住他們。」

「您的同事沒幫您解開詛咒嗎?惡魔的話感覺可以。」

「我後悔死幫他的忙,所以揍了他一頓就離開了。現在想想應該先讓他幫我處理好再揍他才對。」

「……這樣,小女幫您找他吧?」

「沒關係,我的身體會慢慢稀釋這些詛咒。就是,妳可能要忍耐一下我這個外表。我知道妳不喜歡。大多數人都不喜歡……」

「其實看久了也沒那麼糟。而且這才是最真實的安潔爾。」

「……娜娜。」

「是的?」

「我叫萊卡洛弗。」

「……小女名叫希莉娜。」

「交換本名在天使的角度來說就等於結婚了。不過不管怎樣,謝謝妳告訴我。」

「……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您要試試看嗎?至少交換本名之後,我們肯定不會背叛對方。」

「……我以為妳會馬上答應……」安潔爾輕笑,「但是,我願意試試看。」

 

0.初始—安德,生命即悲劇的倒數

從五歲開始,每兩百年一次,那個人就會來找他一次,然後啟動他被刻在靈魂上的禁制。

不多不少,正好就兩百年。

他知道那個人名叫坎伯恩,是一個活了很久很久的惡魔,雖然每次看到對方的時候都是人類的模樣,看起來也就三、四十歲人類的樣子。

啟動禁制之後他會徹底失憶,力量也會被壓制。然後他會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慢慢地重新認識自己,慢慢回想起血脈中的記憶。

他叫安德。簡簡單單的名字。代表著終結的意思。

安德其實不討厭坎伯恩。每次見面他們都會聊一會天,然後坎伯恩會給他一點時間處理手邊的事、工作或者人際關係。坎伯恩總說要是每個孩子都跟他一樣乖就好了。

要說認命也好,事實上安德只想過自己的小日子。他不記得自己原本是什麼種族,也不記得小時候是怎麼流浪的,但那也都無所謂。他覺得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是他的理想,無論是他的祖先摩亞西還是新神族都與他無關,最好能離他多遠就有多遠。

然而他的血脈註定不會給他好日子過。他的食物是人類,是別的智慧種族。他並不喜歡這樣,但為了活下去他還是會去捕食。

摩亞西藉著血脈流傳下來的記憶裡,是祂帶著從另一個世界跟來的天使族創造了世界。祂用從其他造物主那裡習得的方式先架構了幾個世界的「法則」,然後讓世界以這些法則運行。在設置好所有生態環境後,祂將所有精力都耗費在創造各式各樣的智慧種族上,並讓他們簽訂了一個協議。

智慧種族之間不能互相吃食或傷害。因為種族之間的能力相差很多,他們這麼做的話會導致其他種族的滅絕。

人類就是最弱、但也最好強的種族。他們總能想出辦法證明自己比其他種族強大。事實證明他們確實很聰明,許多後來的魔法或機械裝置都是人類發明的。

後來摩亞西有了另一個興趣。他用自己造物的力量開始捏造魔法生物,也就是坎伯恩所屬的古代惡魔。這讓祂變得很少再去管世界的事。但這個世界不能沒有人管理,所以祂挑選了七十二個人類,在經過改造之後將自己各式各樣的能力交給祂們,讓祂們去管理世界。

祂說,如果進入完全的和平,世界將會失去希望和光芒。所以祂要七十二個由人類變成的新神不定時在世界散播災難,好搗亂逐漸形成的和平。

祂說,人在困境中才會成長。

然而這些災難總伴隨大量的死亡。新神們不忍心繼續這麼做,所以祂們決定反抗摩亞西。而祂們的首領,也是力量最接近摩亞西的新神族,名叫艾克斯坦。

祂們說,摩亞西是讓世界陷入混亂的惡神,祂們必須推翻祂的統治。

「但祂其實從來沒有統治過這個世界。」

「是的。所以也沒有惡神這回事。祂就是一個很孩子氣的神……如果那種東西也能稱為神的話。你的力量越來越強了,身體也會變得越來越像祂。你應該知道,祂不像新神族有翅膀啊漂亮眼睛之類華麗的外表。祂長得,可醜了。」

「你這樣說自己的造物主?」

「我還給我造物主的子子孫孫啟動禁制呢。好了,閒聊結束。過來吧。」

安德每一次遺忘之後要回憶的事情就會變多,可他想起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新神族刻在他身上的禁制已經快壓不住他的力量了。

新神將摩亞西關在彼世的某個地方,限制祂干涉現界的能力。可同樣的,摩亞西也能對新神族這麼做。於是新神族想到了一個方法,他們沒有生育的能力——除了繁衍之神以外,但他們可以像天使族一樣將力量注入婦女的體內使其孕育擁有祂們能力和記憶的後代。即使這麼做的代價,是孩子們很有可能因為無法承受神力而死亡。

祂們最一開始認為這樣的犧牲是可以被接受的。祂們沒有想過幾乎所有神子都是這麼死的。

新神是透過摩亞西的改造才變得能接受神力,而且只接受了一些。事實上祂們所有人加起來都沒有摩亞西百分之十的力量。但祂們還是將希望寄託於孩子。

摩亞西也效仿祂們,甚至做得更好。祂的孩子不需要經過覺醒,力量會隨著年紀越來越強。而祂解開種族之間無法混血的法則,原因只有一個,就是祂知道混血之後食屍鬼會誕生,而食屍鬼的特性是能強化原本繼承到的能力。所以如果一個子嗣同時也是食屍鬼,那他的力量甚至可能可以弒神。

安德就是這樣一個孩子。

雖然他一點也不想參與神的戰爭。但不能否認的是,他很強,而且強過頭了。連他都不覺得這種強大的力量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要說安德哪裡強,首先,他有接近兩米的身高,而且這已經是他化成人形之後最矮的模樣了。他能從任何影子裡召喚漆黑的海生觸手,這讓他在黑暗裡近乎無敵。而這只是最基礎的部分而已。

隨著解放的力量越多,他的身形會逐漸脫離人形。他會變得越來越巨大,原本黃紅相間的瞳色會變成螢綠色,瞳孔則會變成方形黃色。他的腹部會裂開一個大口,這才是他平常用來吃人的地方。

安德稱這個時候的自己是第二型態。這不是他的極限,不過夠用了。

安德沒有受過任何系統性的教育,但依循摩亞西給他的記憶,他還是能用不少魔法,甚至有許多是現代已經失傳的。不過畢竟他還是想過正常的日子,所以他很少使用魔法,能自己動手的事還是會自己做。

新神族的力量是被分配在七十二個人身上的,而這代表,摩亞西擁有他們所有人的能力,也代表擁有十分接近摩亞西血緣的安德,本身就擁有造物主的力量。什麼治療什麼予以生命,他其實都辦得到。

但他討厭這樣。

他只想當個普通人,就算只是普通的食屍鬼也好,他不想要這些屬於神的力量。

安德青少年時曾有過一段憤世嫉俗的時光。就像其他叛逆期的孩子一樣,對自己的身世感到不滿,對那些擅自決定他們神子命運的神充滿怨恨。然而隨著好幾個兩百年過去,他也漸漸看開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也有自己的難關要過,而他的就是這樣。

神子身份唯一帶給他的方便就是,就算不隱藏食屍鬼的特徵也沒有人敢對他怎樣。就算到後來有專辦食屍鬼案件的特警和針對食屍鬼強大癒合力所開發的蓮花彈頭,對他來說也是不痛不癢。有一次他實在閒得發慌還故意被抓進食屍鬼監獄體驗一下其他食屍鬼在生命的最後究竟發生了什麼,結果真是慘不忍睹。被獄警霸凌,食物也只是浸了過期人血的動物內臟,說實在過得挺慘的。在被槍決前安德就已經受夠了,打穿了傳說中能關住任何食屍鬼的厚牆揚長而去。

不過被蓮花彈打到骨頭還是會斷,事後安德決定還是不要招惹食屍鬼特警為妙。

話又說回在特警出現大概五、六百年前,在工業革命之前,當時安德剛失憶還沒想起太多事,在看著信仰新神的新聖教傳教時突發奇想決定創立一個教會。

事後想想這肯定是摩亞西給他的暗示。要是能見到這位老祖宗,安德真想打祂一巴掌。

教會的名字叫拾恩,安德覺得這樣的名字才能隱藏在眾多教會裡不被注意。他虛構了一個比新神族更早出現的「最初的神」,將祂命名為薩萊。然而事實上有腦子的人稍微一想就能看透,最初的神只有一個,就是摩亞西,新聖教聖典中所描述的惡神。

拾恩教會最一開始只是安德的私心,他讓教徒綁架人類,告訴他們這些血肉會透過他腹部的大嘴奉獻給薩萊神。每七天獻祭一次,這是他進食的規律。

然而漸漸的,拾恩教會不再是這麼單純的邪教,安德越發把重心放在這上面。拾恩教會會跟其他教會一樣向教徒要求金錢的奉獻,但錢並沒有進到他的口袋,而是用於建立聖堂和小據點。他思考了很久,決定像摩亞西一樣召集一些人當他的幫手管理教會——當然沒有七十幾個這麼多,他只要了七個,而第八個位子,他說要給一個被薩萊神力量復活的人,他或她的出現將領導眾人更接近薩萊神。

他將他們命名為噬神者。他們真正的目的是要毀掉新神族。而這也是他出生的使命。

他知道總有一天自己會因為禁制而失憶,而且按照以往的經驗,他一定會在茫然之中離開這個地方。但拾恩教會必須存在,而且必須壯大。他的七位噬神者承擔的就是這個重要的任務。

因為信仰是有力量的。

新神族利用新聖教吸引了大量信仰,祂們才會有多餘的力量讓神子誕生。摩亞西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態也想效仿,所以給了他這個暗示。

安德事實上就是弱化版的摩亞西。摩亞西能做到的事他大部分也能做到,因此教會建立初期為了快速吸引信眾,安德也做了一樣的事——暗示,更準確的說是精神操控。他讓許多人在無意間被教會吸引,然後加入,並在各種團體活動中找到了歸屬感和使命感。

說到噬神者,當初在選人的時候安德意外發現他們教會裡藏了一個新神族的小孩,似乎沒有被新聖教發現,就這樣自己長大了。起先安德還有些提防,怕這孩子是新聖教的臥底,然而最後私自調查的結果,這就是個野生的神子。

雖然不是艾克斯坦的孩子卻有著極高的領導能力。因此安德最後決定讓年僅二十六歲的藥成為第一個噬神者。

藥的弟弟是第五個,在藥決定讓對方的年紀永遠停留在二十五歲之後才正式決定的。距離藥成為噬神者已經過去九年。日禾是個很有自己想法又認真負責的人,支援者除了要負責龐大的雜務,作為支援者之首還要管理教會收穫的資金。日禾正直的性格可以勝任這份工作。

娜娜是個很特別的人。安德感覺她和自己的年紀可能差不多,或者娜娜更大一些。她說話的聲音很溫柔,有著強大的號召力,殺死祭品的方式也是毫無痛苦。於是安德讓她成為第七個噬神者。

其他人後來都被汰換掉了,不過值得一提的果然還是作為事藥者的藍西。他是個龍人男性,跟蜥蜴人同宗不同族。這人性格其實很不妙,但卻對藥理頗有研究。要說他們教會為什麼要有管理藥物的、而且還排在第三位,原本是為了利用魔藥強化教徒對教會的忠誠度,日後在擴展出協助流浪者的並藉此吸引更多信徒時則多了醫療協助的工作。

安德告誡過藍西很多次,不要利用職權騷擾教會裡的女性,但這傢伙就是不聽。他其中一次的目標是娜娜,一朵散發著溫暖光芒的高嶺之花。安德根本不用猜就能預料到這種噁男肯定會被娜娜拒絕。娜娜見過的人太多了,她肯定看不上這種空有博學卻自視甚高,講話還不尊重他人的傢伙。

然而沒多久娜娜就失蹤了。

由副長升上正位的是安潔莉塔。一個充滿活力和殺傷力的十九歲混血不死族少女。

安德挺喜歡這個小不點的。她的外表很年輕,聽說十四歲以後就停止生長了,身高只到安德的胸口。安潔莉塔的身邊總跟著另一個黑髮的人類男孩,比安潔莉塔大三歲,名字叫伊羅得。

安潔莉塔成為侍奉者之首後第一個獻祭的人就是伊羅得。安德其實不太明白為什麼會這樣,他以為伊羅得應該當安潔莉塔的副長才對。然而這個要求是伊羅得自己提出的,他沒有像其他祭品被五花大綁,而是自己躺上祭壇,還安慰安潔莉塔這是他的選擇。

安潔莉塔光是切下第一刀就哭出來了,完全沒有平時獻祭那種興奮的模樣。她甚至沒切斷伊羅得的氣管,空氣從氣管破洞洩出的噓噓聲聽上去有些可笑。

娜娜的祭品如果逃出她的精神世界,她可是會毫不猶豫地將小刀刺進對方的頸動脈。

然而就在這亂七八糟的獻祭上出現了不可思議的一幕。那時安潔莉塔下了決心要讓伊羅得解脫,抬手狠狠將刀刺進他的胸口。這一刀原本應該立刻奪走伊羅得的生命才對,但他只是發出更加撕心裂肺的慘叫聲,自己拔出了刀,然後在圍觀的眾人面前,他的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他原本藍色的瞳孔靠近瞳仁的地方變成了黃色,外圈則變成了紅色,指甲的顏色也迅速轉黑。

在他的影子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翻攪。安德一眼就認出那是與他相伴一輩子的觸手,他當下是又驚又喜,立刻上前去拉住伊羅得還在掙扎的手,撫摸這孩子的頭低語著已經沒事了。

在身體受到極大刺激之後,伊羅得覺醒成和他一樣,是作為食屍鬼的,摩亞西的子孫。只不過伊羅得只繼承了召喚觸手的能力,而且只能在自己的影子底下召喚。然而找到同類還是讓安德很開心。他會把食物分給伊羅得,這樣就能減少對方出去獵食被人發現進而抓起來燒死的風險。

也是到這時他才知道伊羅得和安潔莉塔原本根本沒在交往。成為食屍鬼給了伊羅得很大的信心和勇氣,看著他們變得比以前更加形影不離,安德只會感嘆青春的美好。

伊羅得原本應該作為重生者坐上第八個位子的。然而他本人只想待在安潔莉塔身邊,也因此第八個位子後來仍然空著。

在經歷一百多年的努力後,拾恩教會開始有了一定的勢力。就在這麼一天,一個平常的日子,藍西突然死了。

手裡拿著裝有劇毒魔藥的瓶子,大概是被自己弄死的。

藍西惡劣的性格讓他的副長換了又換,當時換上的是一個沉默寡言的白髮男人——應該是男的。安德看著對方幾乎不可能是女性的臉孔和身材,甚至渺渺無幾的對話時那渾厚的嗓音,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對對方的性別感到困惑。

「安潔爾,能問你的種族是什麼嗎?」

「……只要我做好份內的事,種族應該不是那麼重要?」

「噢,好吧。」安德聳聳肩,「你有你的隱私。」

安德總覺得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安潔爾,但他實在想不起來。不過他們的種族確實不怎麼重要,安德在確認安潔爾不是新聖教的臥底之後便讓他換上正位了。

後來又過了幾年,該來的還是來了。

坎伯恩一早就堵在他家門口,無奈地看著他。

「安德,你沒搞錯?邪教?你知道這是我第一次找人這麼輕鬆的嗎?」

「啊——反正你一定會找過來嘛,就想到這個方法吃飯能比較省事。」安德決定打哈哈過去。然而坎伯恩卻對他搖搖頭,耳朵上成串的裝飾品叮噹作響。

「安德,你在做一件很危險的事。所以這次我不能給你時間去處理。」

「我吃人就不危險?」

「不一樣。你在鼓動人群相信殺人能夠得到幸福。」

「我以為你只會管我的禁制到期了沒。」安德聳聳肩。

「互相殘殺是違反智慧種族條約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在對一個食屍鬼講智慧種族條約?坎伯恩,我看你大概也是年紀大了。我以為你已經看透這個世界。」

「我不想跟你爭論食屍鬼的話題。」

「隨便你。反正那個教會就算沒有我也能繼續存活。你要啟動就來吧。」

一如以往地,失去記憶的他離開了家,然後就像個失智老人一樣再也沒有回去。他甚至對自己怎麼從梵艾跑到安德拉斯聯邦的印象都沒有,但從此之後他便再也沒回過梵艾。

他記得拾恩教會的事,但也記得坎伯恩的話——因為作為拾恩教會的教主太高調導致他很快就被坎伯恩找到。他不會再犯這種愚蠢的錯誤了。

他是很配合沒錯,但他其實根本不想被搞失憶,然後整個人生都被重置。

離開教會三百年後的一天,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他。

伊羅得。

這可是長久以來除了坎伯恩以外,第一個找到自己的舊識。

安德以為伊羅得會質問他為什麼失蹤,然而堵在他家門口的伊羅得看著他想了很久,最後只擠出幾個字。

「請你,救救莉塔。」

事實上這時候安德已經感覺有些奇怪。他印象中的伊羅得並沒有那麼寡言,比以前還要深的黑眼圈,整個人好像隨時都會崩潰。就算三百年會影響一個人好了,這反差未免也太大了。

他跟著伊羅得來到安潔莉塔的家裡,並見到了在花房看書的安潔莉塔。昔日那個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女孩變得非常安靜,看到他也只是愣了一下,然後用平板的語氣喊他教主大人。沒有像以前那樣蹦蹦跳跳的在他身邊轉悠,也不是喊他的名字。安德確信這中間發生了什麼問題,而在發問之前他便被伊羅得帶離安潔莉塔所在的花房,上到二樓的一間臥室裡。

說是臥室,這裡更像儲藏室,裡面塞滿了各種東西。床只是用木板搭成的,安德感覺自己坐上去大概會垮,而伊羅得也沒打算讓他坐在床上,從放滿紙張的書桌裡搬出椅子讓他坐下。

「莉塔在你失蹤之後就變成那樣了。」伊羅得組織了一下語言,「她忘了我是她的丈夫,認為我是你安排給她的僕人。她也不記得快樂是什麼了。」

「……聽起來你這三百年過得很糟糕。」

「沒有。能待在她身邊我很高興,至少她沒有完全忘記我……但是……能不能……請你想想辦法……」

伊羅得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他努力擠出的言語帶著濃濃的鼻音,與安德相同顏色的眼睛很快就被淚水浸濕。

安德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但他也知道如果說出口,伊羅得肯定會抓狂。

因為他對安潔莉塔施行過暗示,所以安潔莉塔才會加入他們教會。但那個暗示在他失憶之後沒有按照正常程序解除,所以引發了更多問題。

「如果我說沒辦法怎麼辦?」

「……我會待在她身邊,直到她想起來。」

「那得多悲哀?」

「可是莉塔,沒有我活不下去。我也一樣。」伊羅得吸了吸鼻子,「我願意答應你任何事,只要你能讓她恢復正常。」

「嗯……要我幫忙也是可以。不過有件事你一定要遵守。」

「你說。」

「絕對不能向任何人透漏我的行蹤。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找到我的,我很佩服你,但這對我來說很危險。就算是安潔莉塔,你都不可以告訴她。」

「好。」

「……你不好奇原因嗎?」

「沒必要知道。只要莉塔能恢復就好。」

於是他們再次找到花房裡的安潔莉塔。安德坐在她的對面,抬起手讓她看著自己的掌心。安潔莉塔對他們投以懷疑的目光,但還是照做了。

安德迅速翻轉自己的手掌,第一次沒有變化,第二次也沒有。安潔莉塔皺起眉毛,問他們是不是在耍自己。

「不是的,莉塔。我每一次翻轉的時候手背都有變化,妳一定能看出來。」安德哄騙道,「要不要再多看幾次?」

「……你們到底想幹嘛?」

「如果莉塔妳能看見這裡面的貓膩,我會給妳想要的東西。」

「……您可以,把快樂還給我嗎?」

「不只快樂這麼簡單。」

於是這次安潔莉塔很專注地看著他的手。就在她瞇起眼睛努力想看出哪裡不一樣的生活,再次翻向她的掌心多了一隻綠色的眼睛。

安潔莉塔愣愣地看著那隻有著黃色方形瞳仁的眼,神情變得呆滯,隨後便昏了過去。在一旁的伊羅得不愧是照顧安潔莉塔幾百年的人,一個跨步就接住她癱軟的身子,有些茫然地看著安德。

「你做了什麼?」

「有點難說明。總之讓她睡幾天就好了。」他揉揉伊羅得的頭髮,「已經沒事了。」

伊羅得就像當年那個剛覺醒成食屍鬼的孩子一樣,紅著眼睛點點頭,然後低聲向他道謝。

在那一週之後,伊羅得送來一盒醃漬過的生肉片作為回禮,說是他親手做的。這是安德這輩子吃過為數不多的美味。

伊羅得看起來精神好很多,雖然只是簡單描述安潔莉塔已經醒來並且恢復以前的樣子,但不難看出他有多高興。

安德實際上做的只是把暗示徹底解除,然後讓安潔莉塔的精神和情感重新連結。在確定安潔莉塔恢復之後,不用坎伯恩來找他,安德自己就先搬家了。

他不清楚伊羅得是怎麼找到他的,但一個不會魔法又沒有繼承到摩亞西其他能力的小鬼能在三百年後找上門,這件事簡直跟恐怖片沒兩樣。他甚至覺得如果安潔莉塔不喜歡伊羅得的話,伊羅得也會變成一個稱職的跟蹤狂。

說起感情,安德的情史也是相當豐富。當然不是他能腳踏多條船,事實上他還是很專一的,出軌的都是他的情人。會有那麼多戀愛經驗除了年紀的關係,還有他來者不拒的性格。愛情對他來說是他所嚮往的小日子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不會拒絕任何人的追求,而且一旦成為戀人,他也會做到一切他能做的事——除了生孩子。娜娜曾經說過人們不應該繼續讓不幸流傳下去,而安德再贊成不過了。不管伴侶是否想要,他都不會讓摩亞西的血脈在他這裡得到延續。他可是半神,他有的是辦法在享受造人的過程後不留下任何爛攤子。

安德遇見過很多人,也愛過很多人。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在墓園裡哭過多少次了,但他總能重新振作起來,然後等待下一次相遇。

當然也不是每一次戀愛都是很好地收場。安德自認為是個能辨道理的人,但他來者不拒的性格當然也會收到一些不講道理的傢伙。不問緣由的爭吵已經是小事,控制狂、情緒勒索、後世所稱的「病嬌」他都遇過。最後不是他提分手就是乾脆直接搬家到對方找不到的地方。在他眼裡愛是互相並且平等的,這類不健康的關係根本不能稱作為愛,只是單方面的索求而已。

他以為自己的感情會永遠這樣過下去。被喜歡,然後交往,結婚,最後分別,然後再被另一個人喜歡,這樣一直一直輪迴下去。他從沒想過自己可能遇到能讓他真正愛進心底的人。

初次見面是他騎車違規左轉被對方鳴笛追了幾公里。

「我最近沒有工作欸……拜託通融一下……不然我請你吃個飯?」

「別想賄賂我。」小警察在手裡的光屏上點點點,然後轉過來給他看,「對一下資料,沒錯的話在下面簽名。」

「不要啦……我真的不知道那邊不能左轉啊?還以為你在追別的車想說怎麼一直跟在我後面……」

「別找藉口了。」

小警察聞起來很香。比其他人類更香的味道。是他以為已經不可能見到的,接近純種的人類。

好想咬他。當然安德知道不能這麼做。而且他也不是真的很餓。他就是想嚐嚐這個人類的血是什麼味道。

「唉……為什麼現在隨便一查什麼資料都能出現啊……應該是沒問題。」

安德用手指笨拙地用手指在光屏銀幕上簽了名,而小警察正要拿回來,突然就被安德抓住手腕。

「幹嘛?不要碰我喔?好歹我也是警察,你這樣是襲警了。」

「吃完罰單我還是能請你吃飯嗎?」

「……你再這樣我真的要把你銬回去了喔?」

安德笑笑看著這個身高只到自己肩膀的小男生,偽裝過的棕色眼睛有一瞬間變回原來的黃紅色。

小警察退了一步。但還是被他拉著。

「我也想讓你銬回去呢……不過你辦得到嗎?」

「不要小看我!放手!」

「你知道我用多輕的力氣才沒捏斷你的手嗎?說真的,人類當警察也太危險了。」

安德沒有刁難小警察的意思,當然也不想當個怪人,就是想逗弄一下這個可愛的孩子。在他放開手後小警察看起來還是非常生氣,把光屏收成一根棍狀物後騎上自己的警車。

「我會考上刑警的!你等著收我的罰單吧!」

「我很期待。」

因為罰單上會有開單警員的名字。

那個人類小孩叫安迪,安迪·普呂當斯。跟他的名字很像,但不一樣。

安德一開始並沒有追求的意思。他只是覺得這個純種人類很有趣而已。當時他也真的暫時沒工作,日子過得十分清閒,於是用了從摩亞西那邊繼承來的能力,只花了不到一小時就找到安迪的家。接下來理所當然地,他在安迪出門溜狗的時候假裝偶遇對方。

安迪的狗很怕他,安迪本人似乎也有點抗拒他的接近,但還是禮貌性地跟他打招呼。

「你住在這附近嗎?」安迪問他。

「不是。但是你知道,沒工作挺無聊的,出來慢跑就跑到這裡了。」安德開始了他一貫的胡扯。事實上他一身慢跑衣裝才剛剪掉吊牌。而且他根本不需要任何運動六塊肌也不會消失。

這可是當神子少數的好處。

安迪看起來不怎麼相信他,那條黃金獵犬更是害怕得不斷拉扯繩子想要逃跑。安德可不能讓一條狗壞了自己的興致,於是他隨口問道:「你的狗叫什麼名字?」

「布朗妮。我都叫她妮妮。」

有了名字他就能對狗進行暗示,讓狗將他當作主人的朋友。於是那條黃金獵犬不再想盡辦法遠離,而是晃著尾巴繼續跟在主人身邊。

「真是可愛的名字。是因為你喜歡吃甜點嗎?」

「算是……?」安迪很明顯回答得有些遲疑。這是當然的,畢竟他們才第二次見面,而且第一次他還稍微恐嚇了對方。

「我沒吃過布朗尼呢。好吃嗎?」

正確來說任何熟食對他們食屍鬼而言都不能吃。他作為神子還稍微能嚐出一點味道也不至於引起不適,但一般食屍鬼不只覺得熟食的味道難以下嚥,吃下去還會得腸胃炎。他就是想找個安迪感興趣的話題而已,而這次他押對寶了。

「布朗尼做法不難,而且巧克力很適合搭配咖啡或茶點。它裡面有放核桃,所以吃起來會脆脆的,我蠻喜歡的。」

「聽起來你對製作甜點有點研究?」

「嗯……」

「怎麼了嗎?」

「你不會笑我?」

「為什麼要笑?我覺得除了工作還有自己的興趣很好。」

「就是……以前上學的時候同學會笑我一個男孩子喜歡做甜點什麼的……」

「我怎麼記得很多很厲害的甜點師也都是男的?你的興趣又不會傷害別人,所以不需要在意別人說什麼啦。」

安迪看著他,眨了眨眼,就像他說了什麼至理名言似的。安德被看得怪不好意思的,於是將話題轉回對方身上:「所以你平常也會做點心嗎?」

「嗯。會上網查食譜自己做,吃不完就說是朋友做的分給同事。大家都蠻捧場的。」

「老實說,其實活得夠久你就會發現性別不是能界定一個人的東西。興趣啊智慧啊待人處事的方式之類的。如果你覺得自己做甜點做得不錯,那你應該引以為榮。」

「也沒有不錯……就是……能吃吧……」

「你剛剛說同事都很捧場吧?」

「那也只是禮貌上的……」

「那麼,你會說自己做的甜點不好吃嗎?」

「當然不會!就算比不上世界冠軍什麼的,好歹也用閒暇時間研究了好幾年,怎麼可能不好吃!」

安德笑著看著對方,而安迪在短暫的呆愣後整張臉都紅了起來。

看起來讓人很想咬一口。

當然安德不會這麼做。他咬一口估計能要了安迪的小命。但他還是想嚐嚐這個人血液的味道。

「你在笑話我。」

「沒有的事。雖然有點唐突,不過我也想嚐嚐你做的點心。」

「……好突然。真的。太突然了。」

「不行也沒關係啦。我也知道我們不熟。」安德無所謂地笑笑,「不然我們做個約定吧。如果我們又再偶遇,就讓我請你吃個飯,然後你請我你做的點心?」

這個約定聽起來很公平。安迪用一句「隨便」作為回應。

以後來安德對安迪的了解,這個時候對方是真的相信他們只會偶遇。這個過於單純的小警察從沒想過偶遇這種事從幾千年前就能被人為製造了。

於是在兩週之後的一天晚上,安德又騎著他的魔導車在市裡幾個固定會安排攔檢的地點閒晃,最後真被他堵到了安迪。

全副武裝的安迪看起來十分帥氣。不過在安德眼裡這就像隻穿著警裝的麻雀,衣服再怎麼有魄力也還是可愛的小傢伙。他把車停在安迪面前,拉起了安全帽的擋風鏡,笑著看著一臉錯愕的安迪。

「又見面了呢,警察先生。」

「……你為什麼在這裡?」

「只是經過,看到你就停下來了。」

「呃……好的,可是你看起來沒有酒駕也不是通緝犯,所以可以走了。」

這可是安德一直想吐槽的事。他把人類當麵包吃,在科技如此發達的現代卻還是沒有人抓到他。連他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雖然被抓到他也有各式各樣的能力逃走然後再重新弄個身份就是了。

「你忘記我們的約定了嗎?」安德表現得有點受傷,說著就把車熄火。其他警察見了也圍過來問是不是遇上麻煩了,安迪一張小臉在臨檢的黃色警示燈下變得通紅,告訴他們這只是朋友在胡鬧就讓他們離開了。

「約定好的事我不會反悔,但是,大哥,我現在在執勤。能不能之後再約個時間?」

「可以啊,加叮噹嗎?這樣我就可以留言給你,你看到再回。」安德迅速掏出手機。安迪深深吸了一口氣,也拿出自己的手機打開配對,迅速交換了帳號。

「好了,快走開,別擋著後面的車。」

於是安德輕而易舉得到了安迪的聯絡方式。

直到這時他也沒有要追求安迪的意思,只是想逗對方玩而已。他們第一次約會是安迪選的一間平價餐廳,安德甚至覺得一碗麵的價格都沒有手上這幾個杯子蛋糕的材料來得貴。

禮貌上誇讚了吃進嘴裡也沒什麼味道的甜點,然後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新聞話題,從中套取到越來越多安迪的資訊。過程容易到令安德感到不可思議。

安迪雖然是個警察,但性格卻非常單純,很容易意氣用事,對人沒什麼防備心。他的夢想是成為打擊犯罪最前線的刑警,而且也很努力在備考。然而安德總覺得他能考進刑警隊的可能性幾乎微乎其微。

安德甚至覺得這個人類能活在到處都有食屍鬼的安德拉斯聯邦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雖然安迪作為一個獵物得手得十分容易,但安德也沒打算將對方當作玩物看待——就算創立過邪教他也不是這種沒有道德底線的人。他開始思考接下來應該怎麼處理這段關係,朋友或是戀人?他能忍住不把這個香味四溢的小朋友拿來果腹嗎?

他面不改色地將他不應該放進嘴裡的熟食吞下。

如果放著安迪在外面亂晃,總有一天會被其他食屍鬼吃掉吧?畢竟如果其他人類能比作是普通雞排的話,那安迪根本就是行走的黃金炸雞腿。雖然安德不知道黃金炸雞腿是什麼味道,但他能保證安迪的血肉絕對十分美味。

如果是戀人,他能好好愛這個只有幾十年壽命的人類嗎?

看著說起自家狗狗就開始滔滔不絕的安迪,安德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距離下一次坎伯恩找上自己應該還有四十年,如果把接下來的時間都給安迪的話,在對方六十歲左右他便有可能離開。六十歲是人類初老的年紀,他不知道到那時候他們還會不會相愛,但如果安迪還愛著他,那將會是一場災難。

但是,他覺得自己目前至少是喜歡這個小傢伙的。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安迪會喜歡他嗎?

當然安德可以用精神操控的方式讓安迪愛上自己。但他討厭那樣。如果安迪抗拒他的追求,他是一點也不介意只當朋友的。他看著對方棕色的眼睛,想至少願意跟他共進晚餐是一件好事。

飯局結束後他陪著對方回家,又陪對方去河堤邊遛狗。這時已經是深夜,明亮的路燈上方掛著潔白破碎的弦月,而在那旁邊,是一顆更加巨大的血紅圓月。

「你知道紅月的由來嗎?」

不知道為什麼,安德提起了這個話題。事實上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各國的科學團隊,而真正知道的人卻都選擇閉口不談。

安迪抬頭看著他,然後眨了眨眼,「不是說因為一些很厲害的魔法禁制,一直沒辦法接近調查嗎?」

「是這樣沒錯。」安德看著天上的兩個月亮,「那個其實是古神的其中一個眼睛。」

「……咦?」

「古神,摩亞西,祂沒有被完全困在彼世。祂只是在玩弄所有人。祂能透過那個月亮觀察我們,然後給予必要的人一些暗示,促成祂想要的結果。」

「……為什麼你會這樣想?」

「嗯……你可以相信我,也可以當我在胡扯。不過等紅月睜開的時候,肯定會有一堆破事發生。」

「這種事……我不清楚。人類的生命很短,我可能也活不到見證你這些話的那一天。但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如果說是來自摩亞西最後的記憶,小傢伙肯定是不相信的。安德沉默著思量了許久,然後給出了曖昧不清的答案。

「無論是傳說還是現實,摩亞西創造這個世界這件事是所有人都相信的事實。如此強大的造物主,一個能夠架構時間、空間、生死和情感這些法則的存在,我認為祂從一開始就知道新神族會背叛自己,而祂也樂觀其成。我們這個世界原本的月亮應該只有被擊毀的那個星球才對,而不是這個紅月。能製造這麼巨大卻不是天文現象的東西,我想只有摩亞西能辦到了。」

安迪歪著頭。或許他從沒想過這些事。他們在公園裡走了一段路,在接近出口的時候,安迪給出了回應。

「我相信你說的。」

「……我以為你會覺得很可笑。」

「乍聽之下確實是一派胡言……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有種直覺,我可以相信你。不管是你還是那顆奇怪的月亮。」

「……如果你有幸見到那顆月亮睜開,它會是螢光綠的瞳孔,黃色的方形瞳仁。」

「為什麼連這種情報都會有啊……」

「我見過一次,它微微睜開了,雖然之後又闔上……大概是六百年前吧。」

正是他創立拾恩教會的那個時候,所以逐漸擁有摩亞西記憶的安德才會知道自己創立宗教實際上是受到摩亞西的暗示。

不過這些事安迪不需要知道就是了。

將安迪和布朗妮送回公寓樓門口後安德本想等他上樓再離開,可安迪卻駐足於大門前,明明鑰匙都拿出來了卻沒有開門。安德一時也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如果是女孩子,而且是有點情史的女孩子的話,這就是能夠繼續發展的暗示。但安迪是個原裝未拆封連前任都沒有的二十歲大男孩,安德不確定對方是想叫他以後別再來煩自己還是想說什麼。

「晚安,安迪。」他最後只能盡可能有禮地說出這句話,但安迪顯然不是想聽這個。

「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安德愣了愣。大門上的燈光照在安迪身上,那張稚氣未脫的小臉慢慢泛起了紅暈,眉頭也皺了起來。

他還沒有追求的意思,他們今天也只是以朋友的身份吃了頓飯,對話間完全沒有任何曖昧。而就在他愣神之際,安迪已經噘起嘴低頭開始找大門的鑰匙,看起來就像對他失望透頂的樣子。

「不說就算了。晚安。」

「……不,那個,我這兩天接了工作,等結束之後我們再約出來吃飯吧?」

「……可以啊。還有呢?」

「……我可能有點喜歡你。如果你不能接受的話,一定要跟我說。我可以控制自己的感情,不會越界的。我想繼續和你做朋友。」

整張臉已經通紅的小麻雀甚是可愛。他低著頭把玩手上的鑰匙,許久之後才小小聲地應道:「我願意……接受。」

那一瞬間,一種不曾有過的欣喜自內心深處湧上心頭。安德經歷過很多很多次感情,連他自己都數不清了,但他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就在這一刻,他決心要用盡一切保護安迪。

這時的安德不會知道,這份感情將會成為改變世界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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